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懶洋洋地灑在客棧的小院裏,簡憶背着沉重的畫板走出來,感覺那陽光不是暖意,而是一種遲到的、無情的曝光,照得她昨夜未幹的淚痕和內心的荒蕪無處遁形。
院子裏的木桌旁,喬伊、李隊和阿顏正圍坐着,悠閒地喝着茶,空氣中彌漫着一種與她格格不入的閒適。
“簡憶,醒啦?”李隊看到她,熱情地招手,“快過來,給你留了飯,在廚房溫着呢,我去給你端。”
簡憶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搖搖頭:“謝謝李隊,不太餓,晚點再說吧。”她現在看着任何食物都提不起興趣,胃裏仿佛還殘留着昨夜啤酒的冰冷和心碎的苦澀。
阿顏看到她,眼睛一亮,像只歡快的小鹿,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簡憶姐!”她聲音清脆,帶着年輕人特有的活力,噠噠噠地跑進了屋裏。不一會兒,她又小跑着出來,手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個東西——鮮豔的橙色信封。
她跑到簡憶面前,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期待和喜悅,獻寶似的將信封遞過來:“簡憶姐!給你!我們親人不多,但你是阿毅的朋友,也是我的新朋友,我們正式邀請你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下周三傍晚,一定要來哦!”她的笑容純粹而明亮,像清晨沾着露珠的向日葵,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婚禮邀請...橙色的...
簡憶的目光落在那個信封上,那抹鮮亮的橙色像一道強光,瞬間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感覺自己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指尖冰涼。
她幾乎是憑着本能,僵硬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個信封。
薄薄的一張紙,入手卻仿佛有千斤重,壓得她手臂微微發顫,幾乎要托不住。
信封的質感很好,帶着一點磨砂的觸感。她甚至沒有勇氣去打開它,抽出裏面那張象征着終結與新生的請柬。那裏面,會印着“沈孟毅 & 阿顏”的名字吧?會用他們精心挑選的字體和圖案,宣告一段她徹底被排除在外的幸福?
“簡憶姐,快打開看看嘛!”阿顏見她只是拿着信封發愣,忍不住催促,語氣帶着點撒嬌的意味,“你是學美術的,眼光肯定好!快幫我們看看這個請柬設計得怎麼樣?我和阿毅選了好久呢!”她湊近了些,一臉期待地等着簡憶的評價。
那期待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簡憶的心上。
她握着信封的手指關節用力到泛白,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薄薄的信封邊緣似乎變得鋒利無比,割着她的掌心。
“來,我看看!”喬伊敏銳地察覺到簡憶的異樣,立刻站起身,帶着一種自然的、不容置疑的熟稔,從簡憶微微顫抖的手中接過了那個橙色的信封。她利落地抽出裏面的請柬,展開,目光落在上面,語氣誇張地贊嘆:“哎喲,這顏色選得真漂亮!暖暖的,看着就喜慶!”
阿顏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開心地附和:“對吧對吧!喬伊姐你也覺得好看!這個橙色其實是阿毅選的!我本來想選紫色的,覺得浪漫一點。但是阿毅堅持說橙色好,印出來效果果然更棒!”她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隨即又好奇地轉向臉色蒼白的簡憶,“簡憶姐,你喜歡什麼顏色呀?”
簡憶像是被這個問題驚醒,她緩緩放下一直背着的畫板,動作有些遲鈍,她沒有看阿顏,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件略顯陳舊的橙色亞麻襯衫上。她抬起手,指尖輕輕拂過衣襟上的一顆橙色紐扣,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橙色”她吐出兩個字,簡單,卻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高中之前,她對顏色並無特別的偏愛。直到有一次,她穿着一件新買的橙色外套去上學,課間操時,那個總愛趴在課桌上睡覺、或者懶洋洋靠在走廊欄杆上的少年沈孟毅,第一次主動走到她面前,陽光下,他微微眯着眼,嘴角噙着一絲慵懶卻真誠的笑意,對她說:“喂,簡憶,你穿橙色……真好看。”
就那麼簡單的一句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了再也無法平息的漣漪。從那以後,橙色從萬千色彩中脫穎而出,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顏色。她的書包、文具、水杯……甚至後來他們小家裏的窗簾、靠墊,都染上了溫暖的橙。那是他賦予她的顏色,是她青春的底色,是她愛情的圖騰。
“哇!簡憶姐!”阿顏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大陸,驚喜地叫出聲,“你跟我家阿毅的品位好像啊!他也超喜歡橙色的!你看他選請柬顏色都選橙色!”
“我家阿毅。”
這四個字,如同淬了毒的冰凌,狠狠地、精準地扎進了簡憶最柔軟的心房!她感覺心髒猛地一縮,尖銳的痛楚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曾幾何時,在無數個人來人往的場合,在籃球場邊,在圖書館角落,在朋友聚會上,沈孟毅總是帶着一種近乎宣告主權的驕傲,手臂自然地攬着她的肩,下巴微揚,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這是我家憶憶。”那語氣裏的寵溺、占有和獨一無二的親昵,是她曾經最堅實的安全感來源。
“我家憶憶”…… 如今變成了“我家阿毅”…… 稱呼的主人沒變,歸屬的對象卻已天翻地覆。
李隊看着簡憶瞬間失去血色的臉,心知不妙,立刻將話題引回請柬內容上,試圖打岔:“哎,阿顏,這請柬裏面的漫畫小人畫得真可愛,活靈活現的,有點像你呢!只是……”她指着請柬下方的時間,“婚禮時間定在傍晚?這倒是挺少見的。”
阿顏的注意力果然被拉了回來,她揉了揉自己帶着嬰兒肥的臉頰,有些不好意思,又帶着甜蜜的抱怨:“這個呀!也是阿毅要求的!因爲他說……”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沈孟毅的原話。
就在這時,一個沙啞的、帶着某種宿命般了然的聲音,低低地響起,接過了阿顏的話:
“因爲有人起不來。”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小院短暫的寂靜裏。
阿顏猛地睜大了眼睛,像受驚的小鹿,難以置信地看着簡憶,脫口而出:“簡憶姐!你怎麼知道?!阿毅就是這樣說的!”她隨即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肯定是阿毅告訴你的吧?不過阿毅還說了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呢!他說他特別喜歡傍晚!”
一天之中他最喜歡傍晚。
這句話,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捅開了簡憶記憶深處塵封的閘門!洶涌的回憶洪流瞬間將她淹沒!
那個少年沈孟毅,曾無數次在放學後的夕陽裏,推着單車,陪着她慢慢走,金色的餘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會側過頭,看着被夕陽染紅的天際,聲音帶着一種少年人難得的溫柔和篤定:“憶憶,你知道嗎?一天之中,我最喜歡傍晚。”
她那時還懵懂,問他爲什麼? 他低下頭,看着她,眼睛裏盛滿了細碎的、跳躍的金光,嘴角勾起一個促狹又深情的弧度:“因爲……只有到了傍晚,學校裏那個睡眼惺忪、走路都能撞到柱子的小瞌睡蟲,才會徹底清醒過來,變成我聰明可愛、能說會道的女朋友啊!”
簡憶從小就是個“覺主”。高中五點半的早自習對她而言簡直是酷刑之首。那三年,每天早上,她都是閉着眼睛被媽媽拖出家門,然後精準地“掛”在沈孟毅的單車後座上。她會緊緊環着他的腰,把臉埋在他寬厚的背上,繼續未完的夢境。課間十分鍾,她也能趴在課桌上,在沈觀南替她擋光的臂彎裏,迅速沉入夢鄉,做上好幾個光怪陸離的夢。每次醒來,身上總會披着他帶着淡淡皂角香氣的校服外套。
記得有一次午休,她睡得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在耳邊低低地嘆氣,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她不滿地嘟囔了一聲,換了個姿勢,那個聲音帶着無限的寵溺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擔憂,輕輕響起:“唉,憶憶這麼能睡,以後娶你那天可怎麼辦啊?要是接親的時候你還賴在床上不起來怎麼辦?”他的手掌帶着安撫的力道,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我們的婚禮……就定在傍晚吧!”
她困得眼皮都睜不開,只含糊地“嗯”了兩聲。 他低頭,一個溫熱的吻印在她的額頭上,帶着無比的滿足和珍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必須得讓我的小瞌睡蟲睡飽了才行。要不然……”他故意用下巴蹭了蹭她的發頂,“婚禮上鬧脾氣,不肯嫁給我了怎麼辦?我上哪兒找這麼能睡又這麼可愛的新娘子去?我找誰說理去啊!”
那帶着笑意的抱怨,那充滿縱容和寵溺的規劃,曾是支撐她走過無數灰暗日子的甜蜜支柱,而如今,這支柱轟然倒塌留下的只有無盡的諷刺。
不是我不嫁......
而是他娶的不是我......
果真是沒地說理去......
巨大的悲慟如同海嘯般再次襲來,幾乎要將她吞噬。她猛地站起身,動作因爲急切而顯得有些踉蹌,帶倒了身下的椅子,發出突兀的聲響,她只想逃離這裏,逃離這橙色的邀請,逃離阿顏天真的話語,逃離這無處不在的、屬於沈孟毅卻又與她無關的痕跡。她伸手去拿靠在桌邊的畫板,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
就在她轉身拿起畫板的瞬間,衣袖因爲動作而微微滑落,露出了她一直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一枚戒指——樣式簡潔的鉑金指環,沒有任何繁復的鑲嵌,卻因長年佩戴而泛着溫潤的光澤。
阿顏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般,瞬間落在了那枚戒指上,她的眼神裏充滿了驚訝和好奇。
“簡憶姐!”她指着簡憶的手,“你……你結婚了?”她的聲音裏帶着少女對浪漫故事天然的向往。
簡憶抬起手,看着那枚在陽光下閃爍着微光的戒指,她沒有看阿顏,目光有些渙散地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她輕輕晃了晃戴着戒指的手指,動作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蒼涼。一個苦澀到極致、幾乎算得上是自嘲的弧度在她嘴角浮現,她的聲音很輕,像一陣隨時會消散的風:
“嗯。”她應了一聲,停頓了片刻,仿佛在積蓄力量說出下面的話,“我結婚……五年了。”
“五年?”阿顏驚訝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圓圓的,“那……那姐夫呢?”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在院子裏搜尋,“他沒陪你一起來嗎?這麼遠的路……”她的問題帶着單純的好奇和關心,卻像一把遲鈍的刀子,再次割開了簡憶剛剛結痂的傷口。
簡憶沒有回答,她只是用力地、緊緊地抓住了畫板的背帶,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再次泛白,她背對着葉阿顏,背對着那個橙色的信封,背對着院子裏所有或關切或好奇的目光。陽光落在她單薄的脊背上,卻照不進她內心那片冰冷的荒原。
她的“姐夫”? 那個曾許諾給她一場傍晚婚禮、縱容她所有小脾氣、將她視爲生命唯一的男人…… 此刻,正忙着爲另一個女孩籌備一場同樣在傍晚舉行的婚禮。 而她,只是一個拿着過期婚戒、前來憑吊自己死去愛情的、多餘的人。
她挺直了背脊,沒有回頭,背着那沉重的畫板,一步一步,朝着院門外那片未知的、或許能暫時容納她無邊痛苦的風景走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那枚鉑金指環在無名指上,冰涼地貼着皮膚,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無聲地訴說着一個早已落幕的故事。五年婚姻?是的,一場只有她一個人記得、一個人堅守、如今連男主角都已徹底退場的獨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