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凝固了。
修復室裏落針可聞,只有證物袋被封口時發出的細微摩擦聲,以及幾個人壓抑的呼吸聲。陽光依舊明亮,卻驅不散霍嶼帶來的那股凜冽寒意。
許知言感覺自己的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霍嶼的問題像一把冰冷的鑿子,試圖撬開他空無一物的記憶壁壘,結果只能是徒勞。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幹澀得厲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霍警官。這件東西,我也是剛看到。登記冊上沒有它,我也不知道它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他說的是實話,至少是他此刻認知範圍內的全部實話。
霍嶼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持續地盯着他,像是在分析一台精密儀器輸出的、可能存在誤差的數據。那目光極具穿透力,讓許知言感覺自己像一件被放在放大鏡下觀察的出土文物,每一個細微的裂紋、每一處不自然的包漿,都無所遁形。
“昨晚,你在哪裏?”霍嶼換了個問題,語調依舊平穩,不帶任何誘導性,卻更顯壓迫。
許知言下意識地想去摸口袋裏的筆記本,但手指剛一動就僵住了。在警察面前,尤其是在霍嶼這樣的警察面前,翻閱“今日指南”來解釋自己的行蹤,顯得無比荒謬和……可疑。
他強迫自己迎上霍嶼的視線,努力回憶錄音筆裏可能提到的內容,但腦海裏只有一片空白。“我……應該在家。我的筆記……我的習慣是,晚上一般都在家。”
“應該?”霍嶼精準地捕捉到了這個不確定的詞匯。
“我有記錄的習慣。”許知言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如果昨晚有特殊情況,我的筆記或者錄音裏會有記載。但就我目前所知,我昨晚在家。”
“一個人?”
“是。”
“有誰能證明?”
許知言沉默了。他的世界是一個孤島,每一天都在重置,沒有人能真正證明他“昨天”的存在。公寓樓的監控或許能,但那需要時間調取,遠水解不了近渴。
他的沉默,在霍嶼眼中,顯然被解讀成了另一種意味。
“許先生,”霍嶼的聲音低沉了幾分,“三年前的‘8·15’美術館案,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重要的關聯人。如今,與失竊文物相關的命案發生,而一件可能與案件有關的證物,又離奇地出現在你即將工作的私人空間裏。這一系列的‘巧合’,你不覺得需要給我們一個更合理的解釋嗎?”
許知言感到一陣無力。解釋?他連自己都需要靠外部工具來定義,又如何去解釋這些環環相扣的“巧合”?
“霍隊,”旁邊一個年輕警察小聲提醒,“技術隊那邊催我們盡快把證物送回去。”
霍嶼的目光這才從許知言身上稍稍移開,他最後掃了一眼那件已經被封存的青銅碎片,又看了看許知言蒼白而隱忍的臉。
“許先生,鑑於情況特殊,我們需要你配合回市局做個詳細的筆錄。”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許知言閉了閉眼,知道自己沒有拒絕的餘地。“好。”
……
海城市公安局刑偵支隊,訊問室。
房間不大,陳設簡單,一張桌子,三把椅子,光線偏冷色調。許知言坐在桌子一側,感覺牆壁都在向他擠壓過來。霍嶼坐在他對面,另一個年輕警員坐在旁邊負責記錄。
詢問已經持續了半個小時。霍嶼的問題細致而縝密,從許知言今天起床後的每一個步驟,到他對三年前美術館案的了解程度,再到他的人際關系、財務狀況,幾乎無所不包。
許知言大部分時間都回答得謹慎而簡短。能確定的就確定,不確定的就說“不記得”或者“需要查證筆記”。他的坦誠(或者說,是記憶缺失導致的無法隱瞞)似乎讓霍嶼有些意外,但也並未放鬆警惕。
“你說你不記得這件青銅碎片是怎麼來的,那你對碎片本身,有什麼看法?”霍嶼將話題拉回了核心物證上,“你是修復專家,你的專業意見很重要。”
提到專業領域,許知言的精神稍微集中了一些,那種被審視的緊繃感也稍稍緩解。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
“那件碎片……很怪。”他斟酌着用詞,“首先,它的造型。雖然模仿了商周時期青銅器的某些元素,比如夔龍紋的變體,但整體風格非常……‘現代’,甚至可以說充滿了惡意扭曲的意味,不符合古代青銅器莊嚴、神秘的審美範式。更像是有人憑借想象,刻意拼湊和褻瀆古典元素。”
霍嶼眼神微動,示意他繼續。
“其次,材質和鏽蝕。重量和手感是對的,確實是老銅。但那種赭紅色……”許知言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那觸目驚心的顏色,“那不是正常的銅鏽。銅鏽通常是綠、藍、紅(氧化亞銅)等,但那種暗沉、發褐的赭紅,而且是與銅綠如此不均勻地混雜在一起……很罕見。我懷疑,那不是自然形成的。”
“哦?”霍嶼身體微微前傾,“你的判斷是?”
“我初步判斷,那極有可能是……血。”許知言的聲音很輕,但在安靜的詢問室裏格外清晰,“而且是年代非常久遠的血,滲透了進去,與銅器發生了復雜的化學反應,形成了那種特殊的色澤和質感。”
負責記錄的年輕警員筆尖頓了一下,抬頭看了許知言一眼,眼神裏帶着一絲驚異。
霍嶼的表情卻沒有太多變化,只是追問:“你能判斷是什麼血嗎?人血,還是動物血?”
“僅憑肉眼和嗅覺無法確定,需要專業的理化檢測。”許知言回答得很嚴謹,“但是……那種血腥氣,雖然很淡,但給我的感覺……很不舒服。”他找不到更準確的詞來形容那種潛意識的排斥感。
霍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然問:“你對‘夔龍紋青銅罍’了解多少?”
許知言幾乎是脫口而出:“‘夔龍紋青銅罍’,西周中期器物,國家一級甲等文物。通高48.5厘米,口徑22.3厘米。器身滿布浮雕夔龍紋,雲雷紋襯底,造型雄渾,紋飾華麗,是體現西周青銅鑄造巔峰水平的代表作之一。三年前‘8·15’案中,它與另外四件珍貴文物一同失竊,至今下落不明。”
這段話流暢得如同背誦,帶着一種學者式的精準。這是根植於他2020年8月15日之前記憶深處的知識,不需要依賴筆記。
霍嶼深深地看着他:“記得很清楚。”
許知言坦然回視:“這是我的專業。我記得所有2020年8月15日之前,與我專業相關的事情。”
“那麼,”霍嶼話鋒一轉,語氣變得銳利,“一個記得如此清晰的人,在看到一件明顯模仿‘夔龍紋青銅罍’風格的詭異碎片時,難道沒有絲毫的……聯想嗎?關於它可能來自哪裏?關於它爲什麼會出現在你的工作台上?”
許知言再次沉默了。聯想?他當然有。三年前的懸案,老師的慘死,自己的重傷和失憶……這一切都像幽靈般纏繞着他。這件碎片的出現,無疑是在已經沉寂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塊巨石。
但他不能說。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任何主觀的猜測都可能被對方解讀爲誘導或掩飾。
“我的聯想毫無意義,霍警官。”他最終選擇了一個保守的回答,“一切應該以你們的調查爲準。”
詢問室的門被敲響了,之前那個年輕警察探進頭來:“霍隊,技術隊和法醫的初步報告出來了。”
霍嶼站起身,對許知言道:“許先生,請稍等片刻。”
他走出詢問室,關上門。房間裏只剩下許知言和那個負責記錄的警員。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但許知言的心情並未放鬆。他靠在椅背上,感覺太陽穴隱隱作痛。今天發生的一切,信息量過於龐大,讓他本就脆弱的認知系統有些不堪重負。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襯衫口袋裏的錄音筆,冰涼的金屬外殼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安慰。至少,今天發生的一切,會被記錄下來,留給“明天”的自己。
過了大約十幾分鍾,門再次被推開。霍嶼走了回來,臉色比剛才更加沉凝。他手裏拿着幾張剛打印出來的報告紙。
他沒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桌邊,目光再次落在許知言身上,帶着一種審視,以及一絲……更深的探究。
“許先生,”霍嶼開口,聲音低沉,“法醫和技術隊的初步報告,有幾個很有意思的點。”
許知言抬起頭,靜靜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第一,死者趙永的死因是機械性窒息,頸部有明顯的勒痕。但凶器不是普通的繩索,初步判斷,是一種……特制的、帶有某種紋路的金屬絲。”霍嶼頓了頓,補充道,“類似古代某種刑具或祭祀用具的仿制品。”
許知言的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
“第二,”霍嶼繼續,目光銳利如刀,“在死者趙永的指甲縫裏,我們提取到了一些非常微小的、暗紅色的顆粒物。初步檢測,確認是人血,而且……是年代極爲久遠的陳舊性人血,與青銅碎片上沾染的血跡,成分高度相似。”
許知言的心跳漏了一拍。
“第三,”霍嶼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卻字字千鈞,“在案發現場,也就是趙永的別墅書房裏,我們除了發現那張用新鮮血液繪制的、模仿‘夔龍紋青銅罍’紋飾的圖案外,還在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發現了一樣東西。”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許知言的反應。
“那是一小片,非常幹淨的,白色棉線纖維。”霍嶼緩緩說道,“經過比對,其材質、粗細,與你今天所穿襯衫的材質,完全一致。”
轟——!
許知言感覺自己的大腦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一片空白。
襯衫纖維?在他的認知裏,這件襯衫是今天早上第一次穿!怎麼可能出現在昨天的命案現場?
“這不可能!”他脫口而出,聲音因爲震驚而有些變調,“這件襯衫是新的!我今天才從衣櫃裏拿出來!”
霍嶼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說:解釋?你需要解釋的,遠不止這些。
荒謬感如同潮水般將許知言淹沒。他知道自己有記憶障礙,但他記錄生活的方式是如此的嚴謹,怎麼可能遺漏自己曾去過命案現場,甚至還留下物證如此離譜的事情?
除非……筆記和錄音筆,也並非完全可靠?
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栗。
“許先生,”霍嶼的聲音將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看來,你需要解釋的事情,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多。”
他坐回椅子上,雙手交叉放在桌上,姿態重新變得具有壓迫性。
“現在,讓我們重新梳理一下。關於昨天,關於趙永,關於這件襯衫,以及……”他的目光掃過許知言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關於你‘遺忘’了的,那些可能非常重要的事情。”
許知言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他感覺自己像被困在了一個巨大的、透明的迷宮裏,牆壁由別人的指證和物證構成,而他手握的地圖(筆記和錄音),卻可能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唯一的出口,似乎隱藏在他那一片混沌、無法觸及的記憶深處。
詢問,在一種更加凝重和詭異的氣氛中,繼續進行。而許知言不知道的是,這僅僅是他卷入的這個血色迷局,撕開的第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