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隊的燈光冷白得沒有一絲溫度,像是要把所有隱藏的細節都從物件裏逼出來。霍嶼站在巨大的觀察玻璃外,看着裏面穿着白大褂、如同精密儀器般操作的技術人員。那頁從許知言筆記上取下的紙張,在多波段光源下,仿佛一片被剝離的皮膚,那個扭曲的鉛筆符號,如同皮下的瘀青,清晰地顯現出來。
技術隊負責人老李推門出來,臉上帶着熬夜的疲憊和發現線索後的亢奮交織的復雜神色。他摘下手套,用力揉了揉眉心。
“霍隊,有新發現,但情況更復雜了。”老李的聲音沙啞,“那個符號,書寫時間確實和周圍筆記內容非常接近,幾乎同步。使用的H鉛筆,市面上很常見。關鍵在於,我們在符號所在紙張的纖維縫隙裏,除了那兩枚模糊的陌生指紋外,還提取到了一種極其微量的……特殊礦物顏料顆粒,以及一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蠶絲蛋白殘留。”
“礦物顏料?蠶絲蛋白?”霍嶼眉頭緊鎖,這和預想的不一樣。
“對。顏料成分初步分析,含有朱砂、石青和微量金粉,這種搭配和工藝,很像古代高級織物,比如……刺繡或者緙絲上使用的顏料。”老李頓了頓,加重了語氣,“特別是那種蠶絲蛋白,質地非常古老,與現代的桑蠶絲有細微差別。”
霍嶼的心髒猛地一跳。三年前美術館失竊案中,就有幾件極其珍貴的古代絲織品!
“你的意思是,書寫這個符號的人,近期接觸過類似的古代絲織品?或者……就是失竊的文物本身?”
“極有可能!”老李肯定地點頭,“這是一種交叉污染。他在接觸過那些東西後,沒有徹底清理,就在許知言的筆記上留下了這個符號。這是個重大疏忽,或者說,他自信我們找不到他,所以沒那麼小心。”
幽靈終於留下了實質的痕跡!
“錄音筆和電腦的取證呢?”
“確認是物理接觸和非專業級的高明剪輯。電腦裏沒有木馬,但我們在鍵盤縫隙裏,找到了同樣的、微量的礦物顏料顆粒!”
線索串起來了!潛入者,符號書寫者,錄音篡改者,以及接觸過疑似失竊古代絲織品的人,很可能是同一個!——“畫家”!
霍嶼立刻轉身,幾乎是跑着回到了刑偵支隊辦公室。空氣中彌漫的咖啡因和緊張感幾乎要實質化。他剛要開口讓陳思瑤根據新線索調整對城東老工業區的搜查重點,辦公室的門被“砰”地一聲撞開,一個年輕警員氣喘籲籲地沖進來,臉色煞白。
“霍隊!不好了!剛……剛接到報案!城南‘流金歲月’私人會所,頂級VIP套房……出了命案!死者是……是林瓔!那個跳《雀之靈》拿國際大獎的舞蹈家!”
又一個?!辦公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向那個警員。
“現場……現場非常詭異!”警員的聲音帶着驚魂未定的顫抖,“林瓔她……她穿着演出服,死狀……像某種邪教儀式!派出所的兄弟說,她身邊放着一塊……一塊看起來就很古老的絲綢碎片,上面繡着一只怪鳥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
絲綢碎片!怪鳥的眼睛!
霍嶼的腦海中,三年前美術館失竊文物清單上的名字瞬間閃過——“唐代蹙金繡孔雀紋殘片”、“遼代迦樓羅金翅鳥紋錦殘片”!
“畫家”再次出手!第二個“祭品”!而且,又一次與失竊文物關聯!
“具體位置?保護現場了嗎?”霍嶼的聲音冷得像冰,強行壓下心中的震動。
“保護了!頂樓,‘墨韻軒’套房!會所已經被我們暫時控制起來了!”
“思瑤!這裏交給你,繼續深挖礦物顏料和蠶絲蛋白的來源,縮小範圍!馬翔!”霍嶼看向剛進門、還沒來得及喝口水的馬翔,“你帶一隊人,按原有計劃去城東,但要特別注意搜尋可能存放紡織品、或者有顏料使用痕跡的地點!其他人,跟我去城南!立刻!”
命令如山,整個刑偵支隊瞬間高效地分流行動起來。尖銳的警笛聲撕裂了城市的夜空,數輛警車朝着城南方向疾馳而去。
……
許知言在家中坐立不安。
警方取走了他的筆記原件、錄音筆和電腦主機,公寓裏仿佛被抽走了靈魂,只剩下冰冷的牆壁和滿屋子的寂靜。那種被無形之手扼住喉嚨的感覺非但沒有減輕,反而因爲失去了慣常的依賴(筆記和錄音)而變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窒息。
他試圖用備用筆記本電腦繼續搜索那個神秘符號的線索,在各種專業的、非公開的藝術史論壇和數據庫裏翻找,動用自己全部的知識儲備和直覺,但一無所獲。那個符號像是一個來自異世界的毒刺,扎在他的認知裏,卻找不到任何現實的根源。
就在他幾乎要被焦慮和無力感淹沒時,書桌上的備用手機(主要用於接收工作郵件和陌生聯系)突兀地響了起來。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本地號碼。
一種強烈的預感讓他心跳漏了一拍。他深吸一口氣,接通了電話,按下了錄音鍵。
“您好,請問是許知言先生嗎?”一個聽起來很職業、略帶焦急的女聲傳來。
“我是。您是哪位?”
“許先生您好,我是《藝術鑑賞》雜志的編輯,我姓王。我們之前約好今天上午十點,在‘流金歲月’會所的‘聽雨閣’茶室,做一個關於古代絲織品,特別是唐代蹙金繡工藝修復的專訪,您還記得嗎?我們這邊已經都準備好了,攝影師和燈光師也就位了,您看大概什麼時候能到呢?”
專訪?《藝術鑑賞》雜志?流金歲月會所?古代絲金繡?
許知言飛快地翻開今天早上才剛剛開始記錄的筆記本,上面只有寥寥幾行關於昨日被詢問和發現符號的簡要記錄。他又查看了備用手機的通話記錄和郵件,沒有任何與這家雜志社或這個專訪相關的預約信息!
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
“王編輯,抱歉,我……我的記錄裏完全沒有這次專訪的安排。您能告訴我,我們是什麼時候確認的嗎?”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啊?怎麼會?”對面的女編輯顯得非常驚訝,“我們上周三就通過郵件確認了呀?我還給您發過詳細的采訪提綱,關於‘唐代絲綢紋樣中的宗教隱喻’這個主題,您當時還回復說很感興趣,討論了一些細節呢!”
上周三?對他而言,上周是一片空白,是必須依靠筆記才能窺見一隅的迷霧。
“我……可能是我這邊記錄出了些問題。”許知言感到喉嚨發幹,“您能再把采訪提綱和確認郵件轉發到我郵箱嗎?我需要核實一下。”
“好的好的,我馬上發您!”編輯連忙答應。
掛斷電話,許知言立刻打開郵箱,焦急地刷新着。幾分鍾後,一封來自《藝術鑑賞》編輯部的郵件躺在了收件箱裏。發件時間顯示是上周三下午。郵件內容詳細,附帶了采訪提綱,主題確實是“唐代絲綢紋樣中的宗教隱喻”,約定的時間、地點清清楚楚——今天上午十點,流金歲月會所,聽雨閣。
他盯着屏幕,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這不是惡作劇。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預約,發生在他“遺忘”的時間裏。
而“流金歲月會所”這個名字……他下意識地在搜索引擎裏輸入了這個名字。
彈出的第一條實時新聞鏈接,標題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眼中——
【突發!著名舞蹈家林瓔被發現死於“流金歲月”會所套房,現場疑點重重,警方已介入!】
許知言握着鼠標的手猛地一顫,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
又一起命案!就在那個他有着“遺忘的預約”的會所!舞蹈家林瓔……他隱約記得這個名字,一位極具天賦的藝術家。
“畫家”!一定又是“畫家”!
在他毫無知覺的情況下,“畫家”又一次,用這種精妙而惡毒的方式,將他的名字、他的行程,與一樁血腥的命案捆綁在了一起!那個所謂的專訪,根本就是一個陷阱!一個爲他精心準備的、無法辯駁的在場證明(如果他沒有失憶的話)!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玩弄於股掌之上的憤怒席卷了他。他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他立刻拿起手機,手指因爲憤怒和恐懼而微微顫抖,毫不猶豫地撥通了霍嶼的號碼。
……
“流金歲月”會所頂層的“墨韻軒”套房外,警戒線已經拉起,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霍嶼戴着鞋套、手套和口罩,走進了這個奢華卻已成爲屠宰場的空間。
即使是他這樣見慣了各種場面的老刑警,眼前的景象也讓他胃部一陣翻攪,瞳孔微微收縮。
舞蹈家林瓔,穿着一身極其華麗、仿孔雀尾羽的藍色演出服,躺在客廳中央昂貴的波斯地毯上。她的身體被擺弄成一個極其扭曲、卻又帶着詭異美感的姿勢,仿佛孔雀瀕死前的最後掙扎。她的脖頸上套着一根極細的、幾乎看不見的金屬絲,勒痕深可見骨,但法醫初步判斷,這並非即刻致命傷。
真正的死因,來自於她手腕和腳踝處那些精細而殘忍的切割傷。傷口並不深,巧妙地避開了主要動脈,卻足以讓她在痛苦和失血中緩慢走向死亡。鮮血從傷口滲出,浸透了地毯,竟然隱隱形成了一個圍繞着她身體的、抽象的、眼睛形狀的圖案!
而在她微微敞開的、被鮮血染紅一小片的衣襟處,靜靜地放着一塊巴掌大的古代絲綢刺繡碎片。色澤絢爛,以金線爲主,夾雜彩絲,繡着一只栩栩如生、充滿異域風情的迦樓羅金翅鳥的眼睛!那只眼睛銳利、冰冷,帶着一種俯瞰衆生的漠然,正對着入口的方向,仿佛在凝視每一個闖入者。
“霍隊,”法醫蹲在屍體旁,抬起頭,臉色異常難看,“死亡時間初步判斷在昨晚十一點到今天凌晨一點之間。勒痕是生前造成,伴有劇烈掙扎。但這些切割傷……手法非常專業,甚至可以說……帶有一種儀式感。凶手對人體結構極其了解,而且,他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像是在……完成一件作品。”
儀式感……作品……“畫家”!
霍嶼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塊刺繡碎片。迦樓羅金翅鳥……三年前失竊的遼代錦殘片!他果然又留下了標記!
“痕檢情況?”霍嶼的聲音低沉,壓抑着怒火。
痕檢員走過來,搖了搖頭:“凶手非常謹慎,戴了手套鞋套,現場被打掃過,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有效的指紋和腳印。除了……”他指向靠近內側的一個小茶幾。
茶幾上擺放着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其中一個品茗杯的邊緣,清晰地留下了一枚完整的唇印和些許唾沫殘留,旁邊的杯墊上,也有一個清晰的水漬圈。
“這個杯子……”痕檢員說,“我們提取了唇印和DNA,正在緊急比對。從位置和杯子的潔淨度看,很可能是凶手停留時使用過的。”
凶手在這裏喝過茶?如此從容?霍嶼感到一股寒意。這不僅是挑釁,更是一種極度自信的炫耀。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震動起來,是許知言。他走到套房外的走廊接通。
“霍警官!”許知言的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絲壓抑不住的恐慌,“我剛接到一個《藝術鑑賞》雜志編輯的電話,說我今天上午十點約了在‘流金歲月’會所的‘聽雨閣’做專訪!關於古代絲織品的!我完全沒有這個記錄!而且……而且那裏是不是發生了命案?死者是林瓔?”
霍嶼的眼神瞬間銳利如鷹隼。果然!“畫家”連這一步都算到了!用許知言的專業領域作爲誘餌,將他引向案發現場!
“你現在在哪裏?”霍嶼的聲音冷靜得可怕。
“在家。”許知言呼吸粗重,“霍警官,這又是一個陷阱,對不對?他又在用我的名義做事!那個編輯,那個專訪,一定是‘畫家’安排的!”
“我知道。”霍嶼沉聲道,“你待在原地,鎖好門,我立刻派人……”
“不!”許知言罕見地、幾乎是低吼着打斷了他,“霍警官,我要過去!我必須去!我要親眼看看,‘他’到底想幹什麼!那個會所,那個‘聽雨閣’,一定有線索!我不能永遠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牽着鼻子走!”
霍嶼沉默了。他能聽到電話那頭許知言粗重的呼吸聲,能感受到那份幾乎要沖破電話線的、混合着恐懼、憤怒和決絕的情緒。這個一直試圖用秩序對抗混亂的男人,終於被逼到了牆角,爆發出了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
幾秒鍾的權衡,像是一個世紀那麼長。
“可以。”霍嶼最終做出了決定,語氣斬釘截鐵,“把那個編輯的聯系方式和收到的郵件轉發給我。我會派人去接你。但是許知言,你聽清楚了,到了這裏,你必須全程跟在我身邊,絕對服從指揮,不能擅自行動,不能觸碰任何東西!明白嗎?”
“……明白!”許知言的聲音帶着一絲如釋重負,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堅定。
掛斷電話,霍嶼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走回套房,痕檢員正好拿着剛出來的初步報告過來,臉色古怪。
“霍隊,茶杯上的唇印和DNA比對結果出來了……”
“是誰?”霍嶼的心提了起來,他已經做好了聽到那個名字的準備。
“是……許知言的。”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個確切的答案,霍嶼的心還是猛地向下一沉,像是墜入了冰窟。“畫家”不僅安排了預約,竟然還提前用許知言用過的杯子喝了茶?他是怎麼做到的?是在許知言不知情的情況下獲取了他的DNA,還是……許知言真的在某個他“遺忘”的時間段裏來過這裏?
他看着套房內那具姿態詭異的屍體,看着那塊冰冷凝視的刺繡碎片,再看看手機上許知言剛剛發來的編輯聯系方式和新收到的預約郵件。
線索、陷阱、物證、嫁禍……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張越收越緊的網,而許知言,就是網中央那只被粘住、不斷掙扎的飛蛾。
“畫家”……你究竟想從許知言身上得到什麼?你又想通過這一場場血腥的“演出”,向我們展示什麼?
霍嶼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思緒,對身邊的副手下令:“徹底搜查這個會所,特別是‘聽雨閣’茶室!核查所有監控,排查所有工作人員和昨晚的客人名單!等許知言到了,帶他來見我。”
他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窗外,城市依舊燈火通明,卻照不亮他心頭的濃重迷霧。新的祭品已獻上,指向許知言的鎖鏈又多加了一條。而那個隱藏在暗處的“畫家”,仿佛一個冷酷的戲劇導演,正期待着主角的登場。
許知言正在來的路上,霍嶼知道,當這個遺忘者踏入這個案發現場的那一刻,真正的較量,才算是剛剛開始。而他,必須在這真真假假的迷局中,保護好這把關鍵的“鑰匙”,同時,揪出那個藏在幕後的、操控一切的黑暗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