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來說，“家”這個字於她而言，縹緲得像一個隔着水月的夢。
她自小便被丟棄在這風月窟裏，“家”從來只存在於姐妹酒醉後的囈語，或是恩客們轉瞬即忘的溫存承諾裏。
她早已親手將這個字從自己的命數裏剜去。
如今聽到，琉璃只覺荒唐。
可腹中那道聲音……是應驗過的。
難道這一次，也是真的？
一股近乎灼燙的希望如巨石砸入死水，在琉璃的心裏掀起滔天巨浪。
她忍不住一陣狂喜——
若這離奇的預言是真的……那她腹中的孩兒，豈非真能有一線生機？
然而下一秒，這些年摸爬滾打的教訓如冰水般澆熄了心頭那點熾熱。
這希望太過駭人，也太過渺茫，萬一、萬一只是她絕望之下生出的妄念呢？
鴇母已放下話，明日便要她再度接客。
若在此之前她無法離開春香樓，又該如何自處？
琉璃眸中光影劇烈閃動，心下已是百轉千回。
半晌，她終於將心底最後一絲彷徨盡數碾碎，生出一種近乎凌厲的決絕——
若離不得這樊籠，那她便兵行險着。
裝病、自損……哪怕要她受剜肉刮骨之痛，她也要咬牙撐下去。
爲腹中孩兒、爲身不由己的自己，硬生生搏出一條生路！
長夜漫漫，燭淚滴盡。
琉璃倚在窗邊，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再無睡意，只有一片清醒的孤勇。
翌日清晨，天色將明未明。
一道尖利高昂的嗓音宛若利刃驟然劃破春香樓的靡靡之音，驚得各室珠簾翠幕簌簌作響。
“聖旨到——”
琉璃驟然睜眼，整個人如遭雷擊，連呼吸都窒住了。
聖旨？
這代表無上皇權的兩個字，怎會憑空降臨？
不待她多想，房門被“哐當”一聲從外推開，刺目的天光涌入，映出鴇母煞白惶恐的臉。
“琉、琉璃，快、快去大堂接旨。”
琉璃心下大驚——
找自己的？
她指尖瞬間冰涼，心也跟着懸到了嗓子眼。
莫非……腹中那道聲音真的要應驗了？
顧不得細想，她匆忙理好衣裙，隨鴇母疾步奔向大堂。
堂內，一位氣度矜貴的太監立於中央，神色凜然。
手中，一卷明黃織錦的聖旨，灼灼刺目。
無形的威壓如潮水般彌漫開來，壓得堂內衆人幾乎窒息。
琉璃心跳狂亂，幾乎是憑着本能，伏身跪下。
腦中萬千思緒飛轉，卻紛亂如麻，抓不住半分頭緒。
下一秒，尖細的嗓音毫無情緒地劃破一片死寂：
“皇後娘娘懿旨：即刻宣春香樓琉璃，入宮覲見，不得有誤！”
皇後娘娘！
這個稱呼如同九天驚雷，將琉璃炸得呆立當場。
昨日，腹中那軟糯的聲響言猶在耳畔——
“娘親別怕！明日一早，您就能離開這鬼地方，歸家了！”
今晨，她這卑微之身竟真得皇後娘娘親旨召見。
難道……自己的家，竟在皇宮？
還是說……此事與“歸家”無關，而是與……那位神秘恩客有關？
諸多駭人的念頭不受控制地紛紛冒頭，每一個都驚得琉璃心頭狂跳，幾乎跪不穩。
那宣旨太監居高臨下地冷聲催促：
“還不快領旨謝恩？”
琉璃驟然回神，強壓下心頭的疑慮，依着本能深深叩首，聲音微顫卻字字清晰：
“民女……琉璃領旨，謝皇後娘娘恩典。”
太監的目光落在她蒼白卻難掩絕色的面容上，語氣稍緩，卻依舊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即刻起身，隨咱家入宮吧。皇後娘娘還等着呢。”
琉璃依言起身，隨那太監乘上早已備好的青帷小車，一路無話，直至禁宮深處。
……
鳳儀宮內，香氣清冷。
皇後端坐於上，雍容華貴，不怒自威。
她一個眼神，身旁一位面容慈祥、眼神卻極爲銳利的老嬤嬤便上前，溫聲道：
“姑娘，請讓老奴查驗一下您腰間是否有一處舊疤。”
琉璃心中疑竇叢生，卻不敢多問，依言微微側身。
嬤嬤仔細查看她右側腰際，反復摩挲端詳了許久。
最後抬首與皇後對視一眼，眼中竟瞬間盈滿了淚光。
皇後見狀，竟倏然起身，快步走下座來，一把拉住琉璃的手，眼眶泛紅，聲音帶着難以抑制的激動，連聲道：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你受苦了……”
琉璃心中怦怦直跳，不敢妄自揣測這天大的恩寵從何而來，只能垂首靜待下文。
卻聽皇後哽咽道：
“好孩子，你救了公主，是大功一件！當日情勢危急，歹人目標明確，若非你親生父母深明大義，冒險將你與公主調換……”
說到此處，皇後語聲驟頓，似被巨大的情緒堵住喉間。
她深吸一口氣後，方才繼續道：
“你陰差陽錯，替公主承受了這十三年的顛沛之苦……是本宮和公主虧欠了你。待徹底查明當年之事，掃清餘孽，本宮定會好好補償你！”
“陛下感念你父母救護公主之功，已特旨冊封你父親爲忠勇侯，你母親爲三品誥命夫人，賜府邸一座。”
“本宮今日便傳旨爲你贖清身籍，從今往後，你便是侯府嫡女了。這便……歸家去吧，與你父母團聚，共享天倫。”
說罷，她自腕間褪下一枚觸手生溫、光澤瑩潤的白玉牌，親自輕輕放入琉璃微涼的掌心：
“此牌予你，見此玉牌，如見本宮。”
“日後若遇難處，無論大小，皆可憑它直入宮門，來尋本宮，本宮定當爲你做主。”
得知真相後的琉璃，只覺一切恍若夢中，連鳳儀宮中嫋嫋的沉香都仿佛隔了一層濃霧，嗅不分明。
皇後的話語猶在耳畔，她也終於隱約拼湊出了當年的部分事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