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州城到了。
或者說,嵐州城的殘骸到了。低矮的土坯房擠擠挨挨,街道狹窄泥濘,污水橫流,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永恒的、貧瘠邊城特有的塵土、牲口和絕望混合的氣味。零星幾個面黃肌瘦的行人裹着破舊的棉襖,眼神麻木地看着這輛罕見的馬車駛過。
州府衙門倒是比想象中稍好一些,至少是磚石結構,但也處處透着年久失修的破敗。交接過程簡單到近乎羞辱。一位師爺模樣的幹瘦老者驗過公文,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遞過來一串鑰匙和一份薄得可憐的文書。
“謝……殮屍官是吧?這是義莊和停屍房的鑰匙,規制文檔都在這裏了。地方嘛,出城往東三裏,亂葬崗邊上那獨門院子就是。大人好自爲之。”語氣裏的輕蔑幾乎凝成實質。
沒有歡迎,沒有交接宴席,甚至沒有一杯熱茶。兩個原本該撥給他當幫手的衙役,也借口“巡防公幹”溜得無影無蹤。
當謝長青憑着描述,終於在陰沉天色下找到那座孤懸於荒涼土坡之上、被無數歪斜殘破的墓碑半包圍着的破敗院落時,最後一絲僥幸也徹底破滅。
腐朽的木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緩緩洞開。
一股強烈到令人窒息的味道如同實質的鐵拳,迎面重重砸來!
那是無數屍體在不同腐敗階段散發出的惡臭經年累月發酵混合後的味道,摻雜着廉價草紙和黴爛木料的氣息,還有某種難以形容的、屬於死亡本身的陰冷與沉寂。
謝長青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扶着門框幹嘔了幾聲,眼淚生理性地涌出。他死死咬住牙,從那口寶貝樟木箱裏翻出一塊相對幹淨的布,浸溼了水,勉強捂住口鼻,邁步踏入這人間地獄。
院子裏雜草叢生,幾口薄皮棺材隨意扔在角落,板子都已開裂。正堂改成的停屍房內,光線昏暗,七八具屍體直接擺在破門板搭成的台子上,蓋着髒污不堪的白布,蒼蠅嗡嗡成群,蛆蟲在布下隱約蠕動。看膚色和僵硬程度,死亡時間、季節各不相同,竟像是隨地拋棄,無人料理。
角落裏甚至堆疊着幾具近乎白骨化的骸骨,纏着殘破的衣物。
這哪裏是什麼官辦義莊?分明是拋屍棄骨的修羅場!
專業的本能壓過了生理的極度不適。謝長青眼神銳利起來,他仔細檢查着環境,眉頭越鎖越緊。通風極差,沒有任何防腐措施,記錄混亂缺失(甚至根本沒有記錄),交叉感染風險驚人……這簡直是瘟疫的溫床!
更重要的是,他在一具相對“新鮮”的男屍頸部,發現了清晰的、不自然的索溝,舌骨壓迫性骨折的觸感透過指尖傳來——明顯的縊死征象,但屍斑分布和屍僵程度卻與懸吊體位嚴重不符!
他猛地掀開另一具蓋着破席子的屍體,死者腹部腫脹如鼓,皮膚呈污綠色,惡臭撲鼻,但口鼻周圍卻異常“幹淨”,沒有常見的嘔吐物或分泌物浸染痕跡……
謀殺!
至少兩起!而且是被極其粗糙的手法掩蓋過的謀殺,就這麼混在這些無人問津的屍體之中,幾乎要徹底湮滅!
一股寒意順着謝長青的脊椎爬升,並非全因恐懼,更有一種被挑釁的、屬於專業人士的憤怒。這嵐州,這義莊,根本就是無法無天的泥潭!
就在他蹲在一具屍體前,強忍着惡臭,準備用隨身攜帶的簡陋工具(從箱子裏找到的幾把銀刀和鐵鑷)進行更詳細檢查時——
“哐當!!”
院門被人一腳暴力踹開!朽木斷裂的聲音刺耳至極。
雜亂而沉重的腳步聲瞬間涌入院落,鎧甲甲葉碰撞發出冰冷的鏗鏘之聲,打破了亂葬崗的死寂。
謝長青驚然回頭。
暮色沉沉的雨霧中,火把驟然亮起,跳動的火光勾勒出一隊煞氣騰騰的黑甲禁軍,如同鋼鐵叢林般瞬間填滿了破敗的院門,雨水順着他們冰冷的頭盔和鋒利的槍尖滴落。
爲首之人,一襲猩紅色的織金鳳紋鬥篷,身姿高挑挺拔,騎在一匹神駿異常的白馬之上,雨水打溼了她額前的幾縷發絲,貼在光潔飽滿的額角。她的面容極美,卻籠着一層冰封千裏的寒霜,杏眸之中銳利的光芒如出鞘的寶劍,直刺向蹲在屍堆之中、滿手污穢的謝長青。
謝長青的呼吸猛地一窒。
記憶深處一張模糊的畫像驟然清晰——安陽公主,趙青鸞!他名義上的……妻子?
她怎麼會出現在這北疆絕地?!
趙青鸞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鋒,刮過這人間地獄般的院落,掃過那些蓋着破布的屍骸,最後定格在謝長青那張沾了污跡、寫滿驚愕的臉上。她的紅唇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弧度,聲音清越卻字字帶着殺機,穿透雨幕:
“謝長青?”
“你這一路,故事編得很精彩。”
“聽說你逢人便訴苦,說本宮貌醜無顏,性情暴虐,克夫妨國,才將你貶來這鬼地方等死?”
她的手指緩緩按上腰間那柄華麗長劍的劍柄,鑲嵌其上的寶石在火把光下反射出危險的血色光澤。周圍禁軍齊齊踏前一步,弓弩上弦之聲清脆冰冷,殺氣瞬間鎖定了院中那個孤零零的身影。
空氣凝滯如鐵。
謝長青緩緩站起身,雨水順着他蒼白的臉頰滑落。最初的震駭過後,一種奇異的冷靜反而接管了他的心神。他看着那張傾國傾城卻冰寒刺骨的臉,目光越過她,仿佛看向更深遠的黑暗。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在跳動的火光與屍骸環伺下,顯得格外詭異莫測。
他甚至沒有去擦手上的污跡,就那樣慢慢彎下腰,從身旁那堆幾乎要散架的白骨中,精準地拖出了一具相對細小、盆骨特征明顯顯示爲女性的骸骨。幾片殘破的、質料卻明顯不凡的錦緞碎片,粘連在森白的骨頭上。
他托着那具輕飄飄的骸骨,像是托着什麼絕世的珍寶,一步步走向馬上的公主,無視那些瞬間對準他咽喉和心口的鋒鏑。
聲音平靜得可怕,甚至帶着一絲溫和的探詢:
“殿下息怒。”
“那些無聊的流言,何須髒了您的耳朵。”
“倒是臣,這裏有個小小的疑問,琢磨了一路……”
他在馬前十步處站定,舉起了手中那具在火把光下泛着慘白光澤的女性骸骨,尤其是那顆完整的、頜骨呈現出一個極微妙角度的頭骨,輕聲問道:
“不知殿下,能否爲臣解惑——”
“這位姑娘,究竟是誰?”
“又爲何會……死在您鳳榻之下的暗格裏呢?”
“看這頜骨碎裂的姿態,她臨死前,似乎是想拼命咬住什麼東西?”
“咔。”
一聲極輕微卻無比清晰的機簧彈動聲。
趙青鸞按在劍柄上的手,驟然僵住。那只保養得宜、骨節分明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指環,正正磕在了劍格一處隱蔽的凸起上。
她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縮成了兩點針尖般的寒芒。臉上那萬年冰封的厲色,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清晰的、幾乎無法控制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