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後門在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面喧囂的雨幕和溼冷。一瞬間,世界仿佛被分割成兩個部分——門外是混沌、冰冷、危險的未知;門內是溫暖、幹燥、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的……另一個未知。
雲芷僵立在門口,腳下迅速匯出一小灘水漬。她低垂着頭,溼透的長發黏在臉頰和脖頸,水珠順着發梢和衣角滴滴答答落下,在木地板上敲出細微而清晰的聲響。肩上披着的外套散發着陌生的、幹淨的氣息,混合着淡淡的皂角香和某種……像是陳舊紙張與墨的味道。這味道並不難聞,甚至有些寧神,卻讓她更加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身處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
她不敢抬頭,只能用眼角的餘光,極其謹慎地打量着四周。
視線所及,是無數整齊排列的、高高的木架,上面堆滿了各種大小、厚薄不一的……方塊狀物體。有些是深色的,有些是淺色的,有些邊緣磨損,有些看起來嶄新。這些“方塊”占據了絕大部分空間,散發出一種沉靜而肅穆的氣息。空氣裏彌漫的味道更復雜了,除了剛才聞到的紙張和墨味,還有隱約的木頭清香、微弱的塵味,以及一種她無法形容的、類似於……時間沉澱後的安寧?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眼前這個將她從雨中帶進來的男子,又是何人?
雲芷的心跳得很快,掌心一片冰涼溼滑。穿越時空的眩暈與撕裂感尚未完全平復,暴雨中的寒冷與恐懼還殘留在四肢百骸,此刻又被拋入一個光怪陸離、無法理解的空間。她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家族藏書樓中,那幅突然發出灼熱光芒的殘破先祖畫像,緊接着便是天旋地轉,再睜眼,已是冰冷的雨巷,以及眼前這個衣着古怪(在她看來)、言語難懂的男人。
他說的話,音調古怪,用詞簡短,她能勉強捕捉到幾個音節似乎與古語有細微關聯,但連綴成句,便如同天書。她只能從他溫和的語調、遞來的衣物和指向室內的手勢,模糊地感知到“避雨”、“進來”的意圖。
絕境之中,那扇透出暖黃光亮的門,像茫茫黑暗中的唯一浮木。她抓住了,哪怕不知浮木會將帶她漂向何方。
許星辭看着門口僵立如雕塑的少女,也是滿心無措。他飛快地打量了一下店內,意識到讓她一直站在這裏滴水不是辦法,何況她看起來凍得不輕。
“那個……你先過來這邊,地上滑。”許星辭盡量讓聲音保持平穩,指了指靠近暖氣片的一片空地,那裏鋪着塊舊地毯,“你……你渾身都溼透了,得趕緊擦幹,不然要生病的。”
他一邊說,一邊快步走向櫃台後面,那裏常備着一個應急箱,裏面有幹淨的毛巾和一些常用藥品。他翻出一條最大最柔軟的米白色毛巾,又找出自己放在店裏備用的一件舊棉質襯衫和一條寬鬆的運動褲——都是幹淨的,雖然對她來說肯定太大了。
拿着毛巾和衣物走回來,發現少女還站在原地,只是微微抬起了頭,正用一種極度困惑和警惕的眼神,觀察着天花板。
許星辭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天花板上裝着一盞再普通不過的白色圓形吸頂燈,此刻正散發着穩定而明亮的光芒,照亮書店的每一個角落。
沒什麼特別的啊?他心下疑惑。
就在這時,雲芷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在了他手中拿着的毛巾和衣物上。她的目光在那柔軟的毛巾上停留片刻,又掃過他手中的衣褲,最後,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只是眼神裏的困惑更深了。
許星辭將毛巾和衣物放在旁邊一張幹淨的藤椅椅背上,然後拿起毛巾,向前遞了遞,同時做了一個擦拭頭發和臉的動作:“這個,毛巾,擦一擦,水。”
他的動作很慢,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無害且意圖明確。
雲芷看着他,又看看毛巾,遲疑了很久,終於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接過了那條柔軟的白色織物。指尖接觸到幹燥溫暖的毛巾時,她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她學着許星辭剛才示範的樣子,將毛巾覆在臉上,輕輕擦拭。
溫軟的觸感吸走了臉上的冰冷水珠,帶來一絲慰藉。她擦得很仔細,也很慢,仿佛這個簡單的動作能幫助她理清混亂的思緒,或者僅僅是拖延時間,不用立刻去面對更多無法理解的事物。
許星辭稍稍鬆了口氣,能溝通就好,哪怕只是最基礎的肢體語言。他轉身想去給她倒杯熱水,剛邁出一步——
“啪。”
一聲極輕的、幾乎被雨聲掩蓋的聲響,是雲芷手中溼透的外套滑落在地的聲音。
許星辭回頭,只見少女正仰着頭,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手中的毛巾也忘了動作。她的臉上沒有了剛才的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近乎呆滯的震驚。
她的瞳孔微微收縮,緊盯着那盞燈,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然後,她開口了。聲音很輕,帶着濃重的顫抖和無法置信的沙啞,吐出的字句卻讓許星辭瞬間如遭雷擊——
“此……此乃何物?”
她的發音有些生澀,但字正腔圓,是許星辭無比熟悉、卻絕不該在此情此景下聽到的……文言句式?
許星辭猛地轉過身,徹底面對她,心髒在胸腔裏重重地撞了一下。
雲芷似乎並未察覺他的震驚,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頭頂那“懸於頂壁、明亮如晝”的光源攫取了。她向前踉蹌了一小步,抬起手指着那盞燈,指尖也在發抖,聲音因爲激動而拔高了一些,帶着更明顯的古語腔調:
“無根之火……竟可懸於頂壁,明亮如晝?永燃不熄乎?”
無根之火?懸於頂壁?永燃不熄?
許星辭的大腦“嗡”的一聲,之前所有荒誕的、被他強行壓下的猜測——穿着精致古怪的古裝、對現代語言毫無反應、出現在深夜偏僻後巷——此刻如同沸水般翻滾起來,伴隨着這句石破天驚的“無根之火”,轟然沖垮了他的常識壁壘。
一個穿着疑似古代服飾的少女,在雨夜被他“撿到”,然後,指着最普通的電燈,用文言文驚呼“無根之火”?
這已經不是“行爲藝術”或者“精神受創”能解釋的了!沒有任何一個現代人,即使是再沉浸於角色扮演的愛好者,會在這種情境下,用如此自然、如此震撼、如此……發自本能的恐懼兼敬畏的語氣,去形容一盞電燈!
除非……她真的認爲,燈就應該是需要點燃的、有根的“火”!
許星辭感到一陣頭皮發麻,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甚至比剛才在雨巷中更甚。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發現自己失聲了。他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看着她蒼白的臉上那混合着驚駭、敬畏與極度困惑的神情,那絕不是演技能僞裝出來的。
雲芷問完那句話,似乎也耗盡了力氣,或者被自己脫口而出的疑問嚇到,她猛地後退一步,後背撞在了一個書架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幾本書被震得歪斜。
她吃痛地悶哼一聲,卻顧不上疼痛,只是緊緊抱着那條毛巾,像是抱着唯一的浮木,眼神驚恐地在許星辭和電燈之間來回移動,仿佛在判斷究竟哪個更“危險”。
書店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的雨聲依舊滂沱,襯托得室內的僵持愈發詭異。
許星辭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管眼前是什麼情況,當務之急是讓這個女孩安定下來,她看起來快要崩潰了。
他緩緩舉起雙手,掌心向外,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聲音幹澀地嚐試解釋:“這是……燈。電燈。用電的,很安全,你看。”他指了指牆壁上的開關,“按一下,就亮了,再按,就滅了。不是火,不用怕。”
他一邊說,一邊緩慢地走向牆壁開關,動作盡量輕緩,避免刺激到她。然後,他伸出手指,“啪嗒”一聲,關掉了吸頂燈。
霎時間,書店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遠處的路燈光芒和偶爾劃過的車燈,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模糊晃動的光影。
“啊——!”一聲短促的驚呼在黑暗中響起,充滿了恐懼。
許星辭心裏一緊,連忙又“啪嗒”一聲按開開關。
光明重新驅散黑暗,照亮了少女嚇得面無血色的臉。她蜷縮在書架邊,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眼睛瞪得極大,死死盯着再次亮起的燈,然後又看向許星辭按開關的手,仿佛在看什麼妖術。
許星辭徹底明白了。她對“燈”的恐懼和陌生是真實的,對“開關”控制“明滅”的震驚也是真實的。這不是失憶,不是扮演,這是認知層面的根本不同!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在眼前徐徐展開的可能性,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他穩了穩心神,沒有再試圖去關燈,而是盡量用平穩的語氣說:“你看,它能控制,不是妖怪,也不是仙術,就是……一種工具。你先別怕,把身上擦幹,換上幹衣服,好不好?你這樣會凍病的。”
他指了指椅背上的舊襯衫和運動褲,又指了指通往二樓的樓梯方向:“樓上,有熱水,可以洗澡。洗完澡,換上幹淨衣服,我們再……慢慢說。”
雲芷驚魂未定地看着他,又看看燈,再看看那些衣物,眼神劇烈地掙扎着。恐懼、寒冷、困惑、還有一絲極微弱的、對“幹爽溫暖”的本能渴望,在她眼中交織。
許星辭沒有再催促,只是安靜地等待着,給她時間消化這接連不斷的沖擊。他知道,今晚,恐怕會很長。
而屬於他的、那本原本安靜合上的生活之書,從這一刻起,被一股來自未知時空的風,猛烈地吹開了扉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