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月的“試運營”期過去了。
許星辭算了一筆賬：這個月書店的營業額比上個月增長了百分之三百。不僅賣出了不少書，還售出了幾幅雲芷修復的小品、一些文房用品，甚至有人預訂了定制書法——雲芷用小楷抄寫的詩詞或座右銘。
收入是可觀的，但問題也隨之而來。
最大的問題，是雲芷的身份。
“遠房表妹”這個說法，在小範圍內還能應付，但隨着書店名氣越來越大，來的人越來越多，質疑的聲音也開始出現。
有一天，一個自稱是本地文化記者的中年男人來到書店，說是要做一期“老街文化生態”的專題報道。他采訪了許星辭，又問能不能采訪“那位會彈琴的表妹”。
許星辭婉拒了，說表妹性格內向，不接受采訪。
記者沒有強求，但在店裏轉了很長時間，拍了很多照片，還和幾個常客聊了天。臨走前，他意味深長地對許星辭說：“許老板，你這位表妹……很不一般啊。我采訪過不少搞傳統文化的人，她的那種氣質，不是學出來的，倒像是……骨子裏帶來的。”
許星辭心裏一緊，面上卻笑着說：“她從小在那種環境裏長大，可能熏陶得比較深吧。”
記者點點頭，沒再說什麼。但許星辭知道，這個人起了疑心。
另一個問題是周邊商戶和鄰居的議論。
老街就這麼大，誰家有點事很快就傳開了。許星辭書店裏突然多了個“天仙似的表妹”，還彈琴賣畫，引來了不少年輕人，這事兒早就在街坊間傳開了。
隔壁雜貨店的老板娘張阿姨，是個熱心腸但也愛打聽事兒的人。她好幾次借着送東西的名義來書店，眼睛總往樓上瞟，話裏話外都是打聽雲芷的來歷。
“小許啊，你這表妹哪的人啊？口音聽着不像本地的。”
“她家裏做什麼的？怎麼一個人來投奔你啊？”
“我看那姑娘手巧得很，字寫得好，琴彈得好，這得花多少錢培養啊？你家親戚挺有錢的吧？”
許星辭每次都含糊其辭地應付過去，但張阿姨顯然不滿意，有次還半開玩笑地說：“小許，你跟阿姨說實話，這姑娘……真是你表妹？該不會是你女朋友，不好意思說，才說是表妹的吧？”
這話引得店裏幾個熟客都笑了。許星辭尷尬得不行，連連否認。
更麻煩的是，有附近中學的歷史老師聽說了書店的事，專門過來看。那位老師姓程，五十多歲，是個文物愛好者，對傳統文化很有研究。他看了雲芷修復的字畫，又聽了她彈琴，激動得不得了，非要和雲芷交流。
許星辭推脫不過，只好讓雲芷下樓見了一面。程老師問了很多專業問題：關於古琴的指法流派，關於書法碑帖的源流，關於古畫修復的材料和技法……
雲芷一開始還能謹慎回答，但說到她熟悉的領域，漸漸放鬆了警惕，一些回答透露出過於深入和“老派”的知識。比如說到某種已經失傳的礦物顏料制備方法，說到某個古籍版本中才有的批注，說到古代某位琴人的演奏習慣……
程老師越聽眼睛越亮，最後握着雲芷的手（被雲芷下意識地抽回了）說：“姑娘，你這些知識是從哪兒學來的？有些東西我在專業文獻裏都沒見過！你應該去大學裏開講座！不，你應該去研究所工作！”
雲芷這才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臉色發白，看向許星辭求助。
許星辭趕緊打圓場：“程老師，她也就是從家裏的老書裏看來的，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不成系統。您別太當真。”
程老師卻不依不饒：“不可能！有些細節沒有實際操作經驗根本不可能知道！姑娘，你家是不是有什麼家傳的秘籍或者筆記？這可是寶貴的文化遺產啊！”
那天的場面一度非常尷尬。最後許星辭以“表妹身體不適”爲由，趕緊送走了程老師。程老師臨走前還留下了名片，說“一定要再聯系”。
這些事像一塊塊石頭，壓在許星辭心上。他知道，紙包不住火，雲芷的異常之處太多了，遲早會引起更大的關注，甚至懷疑。
另一個問題是雲芷的長期安置。
她現在用的是許星辭臨時給她辦的一張電話卡，沒有實名認證。沒有身份證，沒有戶口，沒有醫保，沒有銀行卡……在這個處處需要身份證明的社會裏，她就像一個透明人。
許星辭可以暫時收留她，可以教她生活技能，可以幫她應付日常社交，但這些都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她需要合法的身份，需要能夠獨立生活的能力，需要應對突發狀況的保障。
萬一她生病了怎麼辦？萬一書店出了什麼事怎麼辦？萬一有人真的深究她的來歷怎麼辦？
這些問題，許星辭不敢細想，卻又不能不想。
一個雨夜，許星辭坐在書店裏，看着窗外的雨簾，心事重重。
雲芷在樓上彈琴，琴聲透過雨聲傳來，清清冷冷的，像她這個人。
許星辭打開手機，搜索“如何辦理身份證明”、“沒有戶口怎麼辦身份證”、“特殊人才引進政策”……網頁上跳出一大堆信息，但每一條都指向同一個結論：難，非常難。
沒有出生證明，沒有戶口本，沒有親屬關系證明，在這個大數據時代，幾乎不可能憑空“造”出一個合法身份。除非……
許星辭的手指停在“特殊人才引進”這一條上。
如果雲芷能證明自己是某個領域的“特殊人才”，也許能通過一些特殊渠道獲得身份？比如，她可以申請成爲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或者，以“民間傳統技藝傳承者”的身份獲得認可？
但這需要官方認證，需要專家評審，需要提交詳細資料……而雲芷連最基本的身份信息都沒有，怎麼申請？
而且，這個過程中要接觸多少機構、多少人？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暴露她的異常。
許星辭關掉手機，揉了揉太陽穴。
就在這時，琴聲停了。樓梯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雲芷走了下來。
她換了家居服，頭發鬆鬆地綰着，手裏端着一杯熱茶——這是她最近學會的，晚上會給許星辭泡杯茶。
“還沒休息？”她將茶放在櫃台上。
“想點事情。”許星辭接過茶，熱氣撲面，“你呢？怎麼不彈了？”
“雨聲太大，聽不清琴音，”雲芷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窗外的雨，“而且……心裏有點亂。”
許星辭看着她安靜的側臉，忽然問：“雲芷，你後悔嗎？”
“後悔什麼？”
“後悔……來到這個時代，”許星辭說，“如果留在你原來的世界，雖然可能也有艱難，但至少是熟悉的環境，有家人朋友。不像這裏，一切都陌生，還要隱藏自己，活得小心翼翼。”
雲芷沉默了很久。雨聲譁譁，填滿了寂靜。
“我不知道，”她終於說，聲音很輕，“有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家，想父親，想兄長，想家裏的藏書樓，想後院那棵老梅樹……想得心裏發疼。”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茶杯邊緣：“但是，如果讓我選擇，是回到那個戰火紛飛、朝不保夕的亂世，還是留在這個陌生但和平的時代……我想，我還是會選擇留下。”
她轉過頭，看着許星辭：“在這裏，我至少可以安心地彈琴、寫字、修畫，不用擔心明天會不會有亂兵闖進家門，不用看着親人一個個離去。在這裏，我遇到了你，你給了我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教我怎麼生活，保護我……這已經比我預想的好太多了。”
許星辭的心髒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可是，”他說，“你總不能一直這樣躲躲藏藏。你需要一個正式的身份，需要能夠獨立生活，需要……”
“需要什麼？”雲芷打斷他，眼神清澈而平靜，“需要和所有人一樣，有身份證，有工作，有社交圈？也許吧。但如果代價是暴露我的來歷，給你帶來麻煩，甚至可能被當成異類研究……那我寧可不要。”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許星辭，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不是怕這個時代的陌生，而是怕被人發現我不是這裏的人。我怕被關起來研究，怕被當成怪物，怕連累你……這些恐懼，比面對陌生的電器、陌生的規則，更讓我害怕。”
許星辭怔住了。他第一次聽到雲芷如此直接地表達內心的恐懼。一直以來，她表現出的都是順從、學習、適應，他以爲她漸漸放下了戒備，卻原來，那些恐懼一直深埋在心底，只是她沒有說。
“對不起，”他低聲說，“我沒想到……”
“不用說對不起，”雲芷搖搖頭，“你已經做得夠多了。是我自己……還沒準備好。”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雨聲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濃了。
“雲芷，”許星辭忽然說，“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想辦法給你弄一個合法的身份，但需要冒一點風險，你願意試試嗎？”
雲芷看向他：“什麼辦法？”
“特殊人才引進，”許星辭說，“你的傳統技藝，在這個時代是稀缺資源。如果你能通過官方認證，成爲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或類似的身份，也許能獲得特殊對待，甚至辦理身份證明。”
雲芷的眼睛微微睜大：“這……可能嗎？”
“我不知道，”許星辭實話實說，“但值得一試。當然，這個過程會很麻煩，需要接觸很多人，需要展示你的才能，需要編造一個更完善的背景故事……風險肯定有，但如果我們計劃周密，也許能成功。”
他認真地看着她：“最重要的是，你願意嗎？願意走到更多人面前，展示你的才能，接受評價和審視嗎？”
雲芷沒有立刻回答。她的手指緊緊攥着茶杯，指節泛白。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她蒼白的臉。
過了很久，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
“我願意，”她說，聲音不大，但很堅定，“我不想一輩子躲在樓上。我想正常地生活，想和人交流，想用我學的東西做點什麼……如果這條路有希望，我願意試試。”
許星辭看着她眼中那微弱但堅定的光，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情感——有擔憂，有責任感，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保護欲。
“好，”他說，“那我們就試試。不過，在這之前，我們需要做很多準備。”
“什麼準備？”
“第一，你需要系統地學習現代社會的常識，不僅是生活技能，還有基本法律、社交規則、安全知識。第二，我們需要編一個更完善、更經得起推敲的背景故事，包括你的‘家族歷史’、‘學習經歷’、‘爲何來到這裏’。第三，你需要準備一些‘作品’和‘成果’，用來證明你的技藝水平。第四，我們要找到可靠的人脈和渠道，不能貿然行動。”
許星辭一條條說着，大腦飛速運轉。他知道這條路很難，但至少有了方向。
“最重要的是，”他看着雲芷，“在這個過程中，如果你感到害怕，或者不想繼續了，隨時可以停下。我們慢慢來，不着急。”
雲芷點點頭，眼中浮現出一絲感激：“謝謝你……爲我考慮這麼多。”
“應該的，”許星辭笑了，“誰讓我是‘撿’到你的人呢？既然撿了，就得負責到底。”
這句玩笑話讓氣氛輕鬆了一些。雲芷也微微笑了，雖然笑容裏還帶着緊張和不確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