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世堂門口的隊伍,排得比張正源那老頭子早朝時念的奏折還要長。
夜風夾着深秋的涼意,順着衣領子往裏鑽。林休手裏那把用來裝樣子的折扇早就收起來了,雙手籠在袖子裏,毫無形象地縮在街角的陰影裏,活像個剛從被窩裏被挖出來的冬眠大熊。
“少爺,要不咱回吧?”
小凳子在一旁凍得直跺腳,看着前面烏壓壓的人頭,苦着一張臉,“這也太遭罪了。您看這隊伍,排到天亮都不一定能輪到咱們。您要是實在想看陸家小姐,奴才去找京兆尹打個招呼,讓他們……”
“閉嘴。”
林休打了個哈欠,“這叫生活體驗,懂不懂?再說了,你看那幫當官的,哪個不是前呼後擁的?要是那樣進去,能看見真東西嗎?”
其實他就是懶得擺駕。
擺駕多麻煩啊,又要淨街又要沐浴更衣,還得聽禮部那幫老古董念叨規矩。哪像現在,揣個燒餅就能出門,自在。
不過,這隊伍確實是太長了點。
林休眯着眼,透過前面幾個壯漢的肩膀縫隙,往堂內瞅。
濟世堂不大,裏面也沒什麼名貴的擺設,甚至連牆皮都有些剝落了,顯出幾分歲月的斑駁。但此刻,那小小的堂內卻是燈火通明。藥櫃前,夥計們忙得腳不沾地,抓藥的戥子敲得叮當響。
而在最裏面的診桌後,坐着一個穿着淡綠色衣裙的女子。
距離有點遠,看不清臉。
但光看那個身影,林休眉頭就皺了起來。
太瘦了。
那腰身細得仿佛風一吹就能折斷,手腕子從袖口露出來,白得晃眼,卻也瘦得讓人心驚。她面前排隊的病人一個接一個,有滿身爛瘡的乞丐,有咳嗽不止的老婦,也有抱着孩子哭泣的少婦。
每個人坐下,她都要把脈、問診、開方,動作利落,沒有半點嫌棄,但也沒有片刻的停歇。
甚至連旁邊放着的那杯茶,都早就沒了熱氣,顯然是一口都沒顧上喝。
“嘖。”
林休很不爽地咂了一下嘴。
他把人娶回去,是讓她幫忙管賬、管人、順便鎮宅的,可不是讓她在這兒當老黃牛把自己累死的。這要是累壞了,回頭誰幫他幹活?朕的清閒日子找誰要去?
這簡直是在損壞朕的私有財產!
“小凳子,”林休碰了碰旁邊的小太監,“幾時了?”
“回少爺,亥時二刻了。”
“這麼晚還在看診?”林休有些煩躁地撓了撓頭,“這丫頭是不是傻?不知道‘996’是福報,‘007’是催命符嗎?”
小凳子一臉茫然:“少爺,啥叫零零七?”
“就是不要命的意思。”
林休嘆了口氣,正準備是不是該稍微動用一點特權,比如說裝個暈倒什麼的混進去把人帶走。
就在這時,一陣雜亂且囂張的馬蹄聲,突兀地撕碎了這條街巷原本的秩序。
“閃開!都閃開!”
“沒長眼睛嗎?那是刑部侍郎家的公子!撞死了白撞!”
原本安靜排隊的隊伍瞬間亂了套。
幾匹高頭大馬橫沖直撞地擠進了巷子,馬鞭在空中甩得啪啪作響。排在後面的幾個老百姓躲閃不及,被馬蹄帶起的泥點子濺了一身,有的甚至被擠得摔進了路邊的臭水溝裏。
林休和小凳子因爲縮在角落裏,倒是沒受波及。
但林休的臉,瞬間就垮了下來。
本來就困,還有人來制造噪音。
只見那幾匹馬在濟世堂門口停下,爲首的一匹棗紅馬上,跳下來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這人長得倒還算周正,就是那雙眼睛飄忽不定,眼底發青,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他手裏搖着把鑲金嵌玉的折扇——大晚上的也不嫌冷,身後跟着四五個膀大腰圓的家丁,一副要把“我是紈絝”四個字刻在腦門上的架勢。
“喲,這就是濟世堂?”
那青年,也就是刑部侍郎的寶貝兒子王凱,用折扇指了指頭頂的牌匾,一臉嫌棄地捂住鼻子,“一股子窮酸味兒和草藥味兒,熏死本公子了。”
門口排隊的百姓敢怒不敢言,紛紛低頭往後退。
刑部侍郎,那是管大牢的,誰敢惹?
王凱很滿意這種衆星捧月(其實是避之不及)的效果,大搖大擺地往裏走。
剛走到門口,一個正在掃地的老伯大概是腿腳不好,讓路慢了點。王凱眉頭一豎,抬腿就是一腳。
“老東西,擋什麼道!”
砰的一聲,那老伯被踹得滾出去好幾圈,捂着胸口半天爬不起來。
周圍一片驚呼,卻沒人敢上前攙扶。
王凱看都沒看一眼,徑直跨進門檻,那雙色眯眯的眼睛瞬間就鎖定了診桌後的陸瑤,眼神立馬變得黏糊糊的,像是蒼蠅見了蜜。
“早就聽說陸家大小姐是個活菩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王凱把折扇一合,大步走到診桌前,一屁股把正在看病的那個老太太擠到一邊,自己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陸小姐,本公子最近心口疼,渾身乏力,你給好好瞧瞧?”
說着,他把手腕往脈枕上一伸,那只帶着翡翠扳指的鹹豬手,還有意無意地往陸瑤的手背上蹭。
陸瑤正在寫方子的手頓住了。
她緩緩抬起頭。
這是一張清冷如霜雪的臉。雖然因爲連日的勞累顯得有些蒼白,眼下也帶着淡淡的烏青,但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透着一股子倔強和傲氣。
“這位公子。”
陸瑤的聲音很冷,像是深秋井底的水,“這裏是醫館,不是青樓。看病請排隊。若是不看病,請出去。”
“排隊?”
王凱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回頭看了看身後那群衣衫襤褸的百姓,誇張地笑了起來,“讓本公子跟這幫賤民一起排隊?陸小姐,你怕是在說笑話吧?”
陸瑤放下筆,眼神直視着王凱,沒有絲毫退縮,“在我這兒,只有先來後到。公子若是急症,我自會先看。但我看公子中氣十足,面色紅潤——除了有些縱欲過度的虛虧之外,並無大礙。”
“噗嗤。”
門外縮在角落裏的林休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丫頭,嘴夠毒的啊。”
堂內,王凱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被一個女人說“縱欲過度”,這簡直是把他的臉皮扒下來往地上踩。
“給臉不要臉!”
王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筆墨紙硯亂跳,“本公子來看你的病,那是抬舉你!別以爲你是陸家的人我就不敢動你!信不信我讓你這破醫館明天就關門?!”
他猛地站起身,那股子紈絝子弟的狠勁兒上來了,指着門外的百姓吼道:
“來人!把這些窮鬼都給我趕走!看着就心煩!今晚這濟世堂,本公子包了!”
“是!”
那幾個如狼似虎的家丁立馬應聲,擼起袖子就往人群裏沖,推推搡搡,嘴裏罵罵咧咧,甚至動手去搶那些病人手裏的藥包。
哭喊聲、求饒聲瞬間響成一片。
濟世堂亂成了一鍋粥。
陸瑤氣得渾身發抖。她猛地站起來,抓起桌上的硯台就要砸過去:“住手!你們這群強盜!這裏是治病救人的地方!”
“強盜?”
王凱冷笑一聲,“本公子今天就當一回強盜!我看你能怎麼樣?”
就在這千鈞一發,所有人都覺得陸瑤在劫難逃的時候。
一只手。
一只修長、白淨,看起來甚至有些養尊處優的手,毫無征兆地搭在了王凱的肩膀上。
那只手並沒有用力,只是輕輕一搭。
但王凱卻感覺像是有一座大山壓在了自己肩頭,原本想要前傾的身子,硬生生地定住了。
“誰?!”
王凱大怒,想要回頭看是哪個不長眼的敢管閒事。
但他回不了頭。
一道懶洋洋的,帶着明顯沒睡醒的鼻音,在他耳邊幽幽響起。
“我說……這位公子。”
“你吵到我排隊了。”
王凱愣了一下。
排隊?
這年頭還有人敢爲了排隊來管刑部侍郎公子的閒事?
“你他媽知不知道我爹是……”
王凱剛要搬出他那套百試百靈的拼爹語錄,但身後那人顯然沒耐心聽完。
“知道,知道,你爹是李剛嘛,或者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
林休打了個哈欠,另一只手揉了揉耳朵,“不管你爹是誰,我就問你一句,大晚上的能不能安靜點?朕……真不想動手。”
“你找死……”
王凱剛想發力掙脫,卻驚恐地發現,自己體內的那點行氣境初期的真氣,在那只手的鎮壓下,竟然連個水花都翻不起來,死得透透的。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
林休抓着他肩膀的手,稍微用了那麼一點點力。
就一點點。
大概也就是平時拍死一只蚊子的力道。
“走你。”
隨着這一聲輕描淡寫的低語。
所有人,包括陸瑤,包括那些正在打人的家丁,包括門外看熱鬧的百姓,都看到了令他們終生難忘的一幕。
那個一百多斤重的大活人王凱,就像是一個被人隨手丟棄的破布娃娃,雙腳離地,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極其優美、極其標準的拋物線。
“嗖——”
他直接飛過了診桌,飛過了大堂,飛過了門檻,甚至飛過了那幾匹高頭大馬。
足足飛了有十米遠。
然後,“吧唧”一聲。
精準地砸進了街對面那個臭氣熏天的泔水桶裏。
四腳朝天,只露出兩只還在抽搐的靴子。
世界安靜了。
死一般的寂靜。
就連那幾匹馬都忘了打響鼻。
那些家丁舉着拳頭僵在原地,一個個張大了嘴巴,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這是什麼妖法?
自家少爺雖然是被酒色掏空了,但好歹也是個一百多斤的大老爺們啊!就這麼被……扔出去了?
而且那個扔人的人,看起來一點力氣都沒費,甚至連衣袖都沒晃動一下。
“好了。”
林休拍了拍手,仿佛剛才只是扔了一袋垃圾。他看都沒看門外那個泔水桶一眼,轉過身,那雙稍微有了點精神的眼睛,掃過大堂裏那幾個呆若木雞的家丁。
“還不滾?”
林休挑了挑眉,“等着我也送你們一程?不過我看那個桶好像裝不下了。”
這一句話,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但效果是拔群的。
“鬼……鬼啊!”
那幾個家丁終於反應過來,發出一聲慘叫,連自家少爺都顧不上了,連滾帶爬地沖出了大門,恨不得多生兩條腿。
直到跑出老遠,才敢回頭去看那個泔水桶裏的倒黴蛋。
堂內,危機解除。
百姓們一個個面面相覷,看向林休的眼神充滿了敬畏,甚至有人想要下跪磕頭。
林休最怕這個。
他趕緊擺了擺手,裝出一副江湖遊俠的浪蕩樣:“行了行了,都別愣着了,該看病的看病,該抓藥的抓藥。剛才那個誰,別跪,我這人不收徒弟。”
說完,他也不管周圍人的反應,徑直走到了診桌前。
陸瑤還保持着剛才那個有些僵硬的姿勢,手裏緊緊抓着那方硯台,指節都有些發白。
她看着眼前這個突然出現的“英雄”。
一身月白色的長衫,雖然是普通的料子,但穿在他身上卻有種說不出的貴氣。頭發隨意地束着,有些亂,卻亂得很好看。
那張臉……
陸瑤的呼吸猛地一滯。
這張臉,她太熟悉了。
熟悉到這五年來,在無數個南疆的雨夜裏,她都會在夢中描繪這張臉的輪廓。
那時候他還是個病秧子,總是蒼白着臉,窩在搖椅裏,用一種氣死人不償命的語氣嫌棄她的藥苦。
“你……”
陸瑤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手中的硯台“當啷”一聲掉在了桌子上。
林休看着她。
近距離看,這丫頭更瘦了。
但那雙眼睛,還是和記憶裏一樣,清澈,幹淨,藏着倔強。
林休笑了。
他沒有擺什麼皇帝的架子,也沒有說什麼“朕來了”。
他只是像個無賴一樣,一屁股坐在了剛才王凱坐過的椅子上——當然,坐下之前他還嫌棄地用袖子擦了擦椅子面。
然後,他把手腕往脈枕上一伸,身體前傾,湊近了那張讓他惦記(主要是惦記着來幹活)了很久的臉。
“大夫。”
林休眨了眨眼,語氣裏帶着幾分只有他們兩人能聽懂的調侃和熟稔:
“我有病。”
陸瑤死死地盯着他,眼圈一點點地紅了。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想要維持住自己“冷面神醫”的人設,但聲音裏那絲細微的哽咽卻出賣了她。
“什麼病?”她問。
“相思病。”
林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臉無辜,“想你想的。這病大概有五年沒治了,病入膏肓,藥石無醫。陸大夫,你看還能搶救一下嗎?”
這一刻,周圍嘈雜的人聲仿佛都退去了。
燈火下,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一個是滿嘴跑火車的無賴皇帝,一個是強裝鎮定的傲嬌醫仙。
陸瑤看着這個沒心沒肺的家夥。
五年前,他不告而別,雖然那時他只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但她去宮裏找過他,卻被擋在了門外。
她在南疆的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時候,想的是他。
她治好了瘟疫,拒絕了無數高官厚祿,只身回京,想的還是他。
結果這家夥倒好,一見面就是這種輕浮的調調。
但是……
真好。
他還活着,還這麼活蹦亂跳,還能把人扔出十米遠。
陸瑤吸了吸鼻子,把眼眶裏的淚水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她重新拿起筆,狠狠地在紙上劃了一道,然後抬起頭,給了林休一個大大的白眼。
那個白眼,風情萬種。
“治不了。”
陸瑤冷冷地吐出三個字,順手抓起一把黃連,重重地拍在林休面前:
“回去吃二斤黃連,去去你這一肚子的花花腸子。”
“要是還不好……”
陸瑤頓了一下,嘴角終於控制不住地勾起了一抹極淡、極淡的笑意,卻又很快掩飾過去:
“那就等死吧。”
林休看着那一堆苦得讓人發愁的黃連,非但沒生氣,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得嘞。”
“謹遵醫囑。”
……
與此同時。
濟世堂外的那條陰暗巷子裏。
那個好不容易才從泔水桶裏爬出來的王凱,正趴在地上狂吐不止。他渾身散發着惡臭,剛才那股子囂張勁兒早就沒了,只剩下滿腔的怨毒。
“混賬……嘔……混賬東西……”
王凱一邊吐一邊從懷裏掏出一塊代表刑部的令牌,對着那幾個瑟瑟發抖的家丁咆哮:
“去叫人!去刑部叫人!把五城兵馬司的人也給我叫來!”
“老子要把那小子碎屍萬段!要把這破醫館給拆了!!”
“是嗎?”
一個低沉、沙啞,仿佛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聲音,突兀地在他頭頂響起。
王凱渾身一僵。
他艱難地抬起頭。
只見一個高大的黑影,正站在巷口的逆光處。那人身披一件普通的黑色鬥篷,看不清面容,但他手中握着的一柄長刀,在月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更可怕的是那人身上的殺氣。
那不是江湖草莽的殺氣,那是從千軍萬馬的屍山血海裏蹚出來的,真正的鐵血煞氣。
“你……你是誰?”
王凱牙齒打顫,“我爹是刑部侍郎……你敢動我……”
那黑影沒有說話。
只是緩緩地往前邁了一步。
轟!
一股無形的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巷子。
如果說剛才林休的威壓是讓人跪下的天威,那麼這個人的威壓,就是讓人窒息的死亡。
王凱的瞳孔瞬間放大。
他認得這種氣息!
他在他爹的壽宴上,曾經遠遠地感受過一次。那是大聖朝軍方第一人,鎮國大將軍秦破的氣息!
“將……將軍?”
王凱嚇尿了。真的尿了。
他不明白,爲什麼自己只是調戲了一個醫女,就會惹出這種傳說中的大人物?
那黑影——正是換了便裝暗中護駕的秦破,冷冷地看着地上的螻蟻。
他剛才一直在暗處看着。
當看到陛下出手的那一刻,秦破激動得差點叫出來。那一手“舉重若輕”,簡直是武學的最高境界!
而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蠢貨,竟然敢對陛下不敬?
要不是怕暴露陛下的身份,秦破剛才就想直接進去把這小子的頭擰下來當球踢。
“看來,王侍郎教子的本事,不怎麼樣啊。”
秦破的聲音冷得像冰。
“既然他教不好,那就讓本將軍,代勞一二。”
“啊!!!我的腿”
淒厲的慘叫聲,在巷子裏短促地響起,又瞬間戛然而止。
片刻後。
秦破收刀入鞘,看都沒看一眼地上那個已經昏死過去(並且斷了兩條腿)的王凱,轉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哼,便宜你了。”
“敢打擾陛下談情說愛……這也就是陛下仁慈,換了老子當年脾氣,早把你剁碎了喂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