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雨,下得黏稠而晦暗,仿佛天空也浸透了這座濱海城市盤根錯節的陰鬱。雨滴敲打着沈家別墅巴洛克風格的菱形窗格,在室內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動的溼痕。
沈棲雀安靜地坐在客廳最角落那張天鵝絨面料的單人沙發上,背脊挺得筆直,卻刻意收斂了全部的存在感,像一抹即將被昏暗吞沒的影子。她身上是洗得發白的淺藍色棉布裙,長發用最簡單的黑色皮筋束在腦後,露出一段纖細蒼白的脖頸。與這棟別墅裏隨處可見的鎏金裝飾、意式浮雕和昂貴鮮花格格不入。
但她似乎毫無所覺,只是微微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交疊置於膝上的雙手。手指纖長,骨節分明,是一雙非常適合彈鋼琴——或者敲擊鍵盤的手。此刻,它們安靜地躺着,指甲修剪得幹幹淨淨,透着淡淡的、健康的粉白色,與這棟宅子裏其他人精心保養、塗着豔色蔻丹的手截然不同。
樓上傳來瓷器被狠狠砸碎在地的刺耳聲響,夾雜着女人尖利拔高的哭罵。
“我不嫁!死也不嫁!那個陸聿珩是什麼好東西?外面傳得那麼難聽,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活閻王!你們這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媽——!你就眼睜睜看着爸賣女兒嗎?!”
是沈驚霓。她同父異母的姐姐,沈家真正嬌養長大的明珠。
緊接着是繼母周美琳刻意壓低的、帶着哭腔的勸慰:“驚霓,你小聲點……你爸也是沒辦法……陸家我們得罪不起啊……那陸聿珩好歹是陸氏現在的當家人,嫁過去你就是陸太太,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
“福氣?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沈驚霓的聲音因爲憤怒和恐懼而扭曲,“誰不知道他前兩任未婚妻怎麼沒的?一個失蹤到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一個瘋了現在還關在療養院!他根本就是個克妻的變態!媽,你是要我去死嗎?!”
更多的碎裂聲,伴隨着嗚咽和拉扯的動靜。
沈棲雀眼睫都未動一下,仿佛樓上正在上演的生死悲喜劇與她全然無關。只有交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尖抵進掌心,留下幾個淺淺的月牙印,又緩緩鬆開。
她回到海城,回到這個令人窒息的“家”,才不過七十二小時。
七十二小時前,她還頂着“林晚”的身份,在華爾街四十二樓的空中辦公室,與看不見的巨鱷進行最後的搏殺。七十二小時後,“林晚”已隨着GA711航班的殘骸,沉入冰冷的北大西洋深處,成爲新聞頭條上一行冰冷的鉛字,和金融圈裏一道迅速褪色的傳奇。
而她,沈棲雀,沈家見不得光的私生女,在境外“遊學”數年後,因爲“生母病重”而被一通急電召回。回來才知道,所謂“病重”,不過是繼母不想親自開口讓她替嫁的借口。生母蘇婉清早在三年前就已經在療養院陷入植物人狀態,靠昂貴的儀器維持着生命,成爲沈國明拿捏她最有效的籌碼。
樓上的喧譁漸歇,腳步聲沉重地沿着旋轉樓梯而下。
沈國明下來了。五十出頭的年紀,身材保持得尚可,只是眉眼間積着常年算計留下的深刻紋路,以及此刻無法掩飾的焦躁與陰沉。他身上的睡袍帶子系得有些凌亂,顯然剛剛經歷了一番極不愉快的家庭談判。
他的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空曠的客廳,最後盯在角落陰影裏的沈棲雀身上。那目光裏沒有溫度,只有估量,像在審視一件即將被送出去的、無關緊要的貨物。
“你都聽到了。”沈國明開口,聲音是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帶着沙啞的威嚴,不容置疑。
沈棲雀緩緩抬起頭,露出那雙過於平靜的眼睛。她的瞳色是很深的黑,看人時總顯得專注,卻又好像隔着一層看不見的膜,將所有的情緒都過濾得幹幹淨淨。“嗯。”她應了一聲,音調平平。
沈國明對她的態度似乎早已習慣,或者說根本不在意。他走到主位的沙發坐下,拿起傭人剛奉上的熱茶,吹了吹浮沫,卻不喝。
“陸家這門親事,不能斷。”他放下茶杯,瓷器與大理石茶幾碰撞,發出清脆的一聲響,“驚霓不懂事,被那些不着調的流言嚇破了膽。但陸聿珩親口點了頭,換人,可以。換成你。”
他頓了頓,目光如實質般壓在沈棲雀身上,試圖從她那張沒什麼血色的臉上找出恐懼、抗拒或者哪怕一絲一毫的波瀾。
但他失望了。沈棲雀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沈國明心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詫異,但很快被更重要的盤算壓過。這個女兒,從小就是這樣,悶葫蘆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像一團沒有脾氣的影子。也好,這樣的性子,嫁過去才能安分,才不會像驚霓那樣惹出禍端。
“下個月十五,是好日子。”他繼續道,語氣放緩了些,帶上一點虛僞的、近乎施舍的意味,“雖說時間緊了些,但陸家那邊會操辦,你什麼都不用管。嫁過去,就是陸太太,陸家的當家主母。棲雀,這是多少人做夢都不敢想的機會,爸爸這是爲你好。”
爲我好?
沈棲雀幾乎要笑出來。爲你好,所以把你像個物件一樣替換給一個傳聞中可怕的男人?爲你好,所以用你植物人母親的醫藥費做要挾?
可她嘴角連一絲弧度都沒牽動。只是那眼底深處的黑色,似乎更濃稠了些。
“我媽媽……”她開口,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卻讓沈國明眉心跳了一下。
“你放心。”沈國明立刻接話,語氣斬釘截鐵,“蘇婉清那邊,我會請最好的醫療團隊,用最好的藥。只要你安安分分嫁過去,做好你的陸太太,你媽媽在療養院一天,我就管她一天,絕不會短了她的用度。”
安安分分。做好陸太太。
沈棲雀在心裏細細咀嚼這幾個字。多麼熟悉的台詞。當年母親蘇婉清,大概也是被類似的承諾騙了一輩子,最後落得個無聲無息躺在病床上的下場。
“陸聿珩……”她輕輕吐出這個名字,像在品嚐某種未知的、可能帶有劇毒的果實,“他同意?”
沈國明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但很快被掩飾過去:“陸總日理萬機,這種小事何必煩他?陸家老夫人點了頭,這事就算定了。你姐姐那邊,我會處理好。”他頓了頓,意有所指,“驚霓性子驕縱,被慣壞了。你不同,你懂事,知道輕重。陸家那樣的門第,不需要一個整天吵吵嚷嚷、惹是生非的兒媳。你需要做的,就是聽話,少說話,別給沈家——也別給你自己,惹麻煩。”
聽話。少說話。別惹麻煩。
看,連“工作職責”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沈棲雀垂下眼,看着自己幹淨得有些透明的手指指甲。這雙手,曾經在資本市場的驚濤駭浪中翻雲覆雨,讓無數大佬夜不能寐。如今,它們似乎只適合安靜地交疊在膝上,做一個“懂事”的擺設。
“我知道了。”她聽見自己用那種一貫平板的、聽不出情緒的聲調回答。
沈國明似乎鬆了口氣,身體向後靠進沙發裏,語氣也緩和了不少:“你能想通就好。婚禮的事,陸家會派人來商量細節。這段時間,你就好好在家待着,需要什麼跟你周姨說。對了……”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目光再次銳利起來,上下打量她:“你這身打扮不行。太素了,丟沈家的臉。明天讓你周姨帶你去置辦幾身行頭,首飾也要配一些。既然要嫁進陸家,該有的體面不能少。雖然你是替驚霓嫁過去,但面上,你就是沈家正兒八經的二小姐,明白嗎?”
沈棲雀點點頭:“明白。”
“還有,”沈國明傾身向前,壓低了聲音,帶着一種近乎冷酷的告誡,“陸家水深,陸聿珩那個人……更是深不可測。關於你以前在國外的事,還有你那個媽,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一個字都別往外吐。記住了,你是因爲你媽身體不好,才中斷學業回來盡孝的,其他的一概不知。陸家要是問起,你就照我教你的說。多說多錯,不說不錯。你只要安安分分當好你的陸太太,陸家自然不會虧待你,沈家……也少不了你的好處。”
好一句“安安分分”。好一句“好處”。
沈棲雀在心裏冷笑。恐怕沈國明最大的期望,就是她這個“好處”能通過聯姻,源源不斷地反哺回沈家這艘日漸下沉的破船吧。
“我記住了。”她應道,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沈國明似乎終於滿意了,揮揮手:“行了,上去休息吧。三樓盡頭那間客房給你收拾出來了。以後你就住那裏。”
那間客房,朝向西北,常年陰冷,是沈家用來招待最不受歡迎的遠親的。沈棲雀沒說什麼,起身,微微頷首,然後轉身,沿着光可鑑人的旋轉樓梯,一步步向上走去。
她的背影單薄,步子很穩,背脊依舊挺直,卻無端透出一股認命般的沉寂。
沈國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端起那杯已經涼透的茶,一飲而盡。茶水苦澀,卻壓不下他心頭的煩躁和一絲隱隱的不安。這個女兒,太平靜了。平靜得不像一個剛剛被宣布要替姐嫁入虎狼之窩的二十出頭的女孩。
但他很快把這絲不安拋諸腦後。一個無依無靠、唯唯諾諾的私生女,除了聽話,還能翻出什麼浪花?眼下最要緊的,是穩住陸家這棵救命稻草。沈氏集團的資金鏈已經繃到了極限,再沒有陸家這樣的巨頭注資或合作,坍塌就在眼前。
樓上主臥的哭聲和罵聲已經停了,大概是周美琳終於勸住了沈驚霓。沈國明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向書房。他需要好好想想,怎麼在婚禮前,再從陸家那裏多爭取一些實際的好處。
三樓盡頭。
房間果然如預料中般冷清。家具是舊的,帶着經年不散的淡淡黴味。窗簾是厚重的墨綠色絲絨,將本就稀薄的天光擋得嚴嚴實實。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便是全部。
沈棲雀反手關上門,沒有開燈。
她在黑暗中靜靜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窗邊,抬手,緩緩拉開了那厚重的窗簾。
雨還在下,噼裏啪啦地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將窗外沈家精心打理卻依舊透着凋敝氣息的花園切割成模糊扭曲的色塊。遠處城市璀璨的燈火在雨幕中暈開,變成一團團朦朧的光斑,像一場遙遠而不真切的夢。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觸碰到冰冷的玻璃。寒意順着指尖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
陸聿珩。
這個名字,即便是在華爾街信息最靈通的頂層圈子,也罩着一層神秘的迷霧。陸氏帝國的掌舵人,手段雷霆,作風狠厲,短短數年便將一個老牌家族企業擴張成橫跨多個領域的商業巨艦。關於他的傳聞很多,英俊多金,不近女色,以及……那兩任未婚妻蹊蹺的結局。
克妻?沈棲雀扯了扯嘴角。她從不信這些無稽之談。但空穴不來風,那兩位身份顯赫的千金小姐,一個失蹤得無聲無息,一個瘋得不明不白,背後定然有極其凶險的內情。
嫁給這樣一個人,無異於與虎謀皮,甚至可能是自尋死路。
但她有得選嗎?
母親躺在療養院裏,每一天的維持費用都是天文數字,攥在沈國明手裏。她“青鳥”的身份已死,絕大部分資產和渠道被迫凍結或放棄,短時間內無法動用。沈國明用母親拿捏她,固然可恨,卻也給了她一個暫時喘息和重新布局的支點。
陸家。海城乃至全國商界真正的金字塔尖。想要查清父母當年“意外”背後的真相,想要揪出那個在華爾街對她痛下殺手的幕後黑手,陸家內部的資源、人脈、信息……是她目前能接觸到的最快的途徑。
風險與機遇並存。地獄或許也是天堂的入口。
窗外,一道閃電撕裂陰沉的天幕,瞬間照亮了沈棲雀沉靜無波的臉。蒼白,美麗,卻沒有一絲這個年紀該有的鮮活氣,像一尊精心燒制卻冰冷易碎的瓷偶。
只有那雙漆黑的眼睛深處,在雷光映照的刹那,掠過一絲極銳利、極冷靜的微光,快得讓人以爲是錯覺。
下一秒,驚雷滾過天際,轟隆巨響。
沈棲雀緩緩放下手,轉身,走到那張硬板床邊坐下。床墊很薄,幾乎能感覺到下面木板的硬度。
她需要一份“工作”。一份能夠讓她在陸家那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暫時安全存活下去的“工作”。沈國明說的沒錯,她需要“聽話”、“少說話”、“別惹麻煩”。
那就如他所願。
她會做一個最合格的、沒有靈魂的傀儡新娘。一個符合所有人期待的、怯懦、安靜、毫無威脅的沈家二小姐,陸家新任的、用來充門面的擺設太太。
直到她找到想要的東西。
直到她有足夠的力量,撕開這令人作嘔的一切僞裝。
雨聲漸急,敲打着窗櫺,也敲打着漫漫長夜。
這一局,她已身在盤中。
落子無悔。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