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駝山的風,已帶了幾分肅殺。往日裏鬱鬱蔥蔥的胡楊,葉片染上霜黃,在風中簌簌作響,如低語,似嘆息。莊內的氣氛,比這秋風更顯凝重,藥味彌漫在每條回廊,弟子們往來皆斂聲屏氣,腳步輕緩,生怕驚擾了主院那位沉痾在床的莊主。
這一年,歐陽鋒年滿十八。
經過三年打磨,他早已不是那個初入山莊的孤苦少年。身形愈發挺拔,白衣勝雪,眉目間清俊未減,卻多了幾分沉穩堅毅。靈蛇杖法已練至小成,鐵杖在手,如臂使指,“以柔制剛”的要訣運用得爐火純青;白駝山內功心法臻至中層,內力綿長渾厚;《五毒真經》上冊更是爛熟於心,尋常毒物一沾手便知其性,煉制的毒膏、毒粉,既能克敵,亦能驅蟲,在莊中頗得弟子敬重。
只是連日來,義父歐陽烈的病情日漸沉重,如一塊巨石壓在歐陽鋒心頭。自上月起,歐陽烈便臥床不起,起初只是偶感風寒,誰知竟日漸沉痾,湯藥無效,連莊中最擅長醫術的長老也束手無策。歐陽鋒每日除了修習武功,其餘時間便守在義父床前,端茶送藥,衣不解帶,眉宇間難掩憂色。
這日正是歐陽鋒的十八生辰。按白駝山慣例,少主成年當設宴慶賀,廣邀西域各部落首領與江湖同道。但此刻主院愁雲慘霧,誰也無心提及慶賀之事。陳忠端着一碗熬好的湯藥,輕手輕腳地走進內室,見歐陽鋒正坐在床沿,握着歐陽烈枯瘦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義父,眼中滿是擔憂。
歐陽烈緩緩睜開眼,氣息微弱,嘴唇幹裂,他看着歐陽鋒,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又帶着幾分不舍。“鋒兒……今日是你十八生辰……”他聲音沙啞,斷斷續續,“本該……好好慶賀……”
“義父,”歐陽鋒連忙打斷他,聲音有些哽咽,“生辰不重要,您的身子要緊。只要義父能好起來,鋒兒日後年年不過生辰也罷。”
歐陽烈虛弱地搖了搖頭,咳嗽幾聲,陳忠連忙上前輕輕捶打他的後背。“傻孩子……人生在世……成年是大事……”他喘了口氣,目光轉向門外,“镔兒呢?”
話音剛落,歐陽镔便推門而入。他身着青色勁裝,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歐陽鋒,隨即走到床前,躬身道:“義父,孩兒在。”這三年來,歐陽镔見歐陽鋒進步神速,義父又對他青眼有加,心中雖有不服,卻也知曉此刻不是計較之時。
歐陽烈點了點頭,目光在兄弟二人臉上掃過,緩緩說道:“你們……都坐下吧。陳忠,你也留下。”
三人依言坐下,內室之中,唯有歐陽烈微弱的呼吸聲,與窗外偶爾傳來的風聲交織在一起,氣氛愈發沉重。
歐陽烈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積蓄力氣,良久,才開口道:“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
“義父!”歐陽鋒與歐陽镔同時驚呼,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莫打斷我……”歐陽烈擺了擺手,眼神變得異常堅定,“白駝山……傳承百年……不能毀在我手中。镔兒,你性子沉穩,日後……當輔佐你弟弟,守住山莊基業……”
歐陽镔身子一震,抬頭看向歐陽烈,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重重點頭:“孩兒遵命!定不負義父所托!”他雖心中有過爭位之念,但此刻見義父氣息奄奄,只剩滿心的悲痛與承諾。
歐陽烈滿意地點了點頭,目光轉向歐陽鋒,眼神中充滿了期許與鄭重:“鋒兒,你天資卓絕,心性堅韌……白駝山的未來,終究要靠你……”他頓了頓,看向陳忠,“陳忠,取那個紫檀木盒來。”
陳忠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連忙轉身,從床底取出一個古樸的紫檀木盒。木盒上雕刻着精密的白蟒纏枝紋,鎖扣是純金打造,上面刻着“五毒”二字,顯然是個極爲珍貴之物。
歐陽烈示意陳忠打開木盒。盒蓋開啓的瞬間,一股淡淡的異香撲面而來,不同於尋常毒草的腥烈,反而帶着幾分溫潤的藥香。木盒之中,鋪着一層暗紅色的絨布,上面靜靜躺着一本古籍,封面由不知名的獸皮制成,呈深褐色,質地堅韌,上面用朱砂書寫着四個古樸的大字——《五毒真經》。
歐陽鋒瞳孔驟縮,呼吸一滯。他懷中的《五毒真經》上冊,紙張殘破,字跡模糊,而眼前這本,卻是完好無損,字跡清晰,顯然是另一部分!
“義父,這……這是?”歐陽鋒聲音顫抖,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歐陽烈看着那本真經,眼中閃過一絲追憶,緩緩說道:“四十年前……江湖上有兩位奇人……一位號稱‘毒仙’,一位號稱‘藥王’……”
他的聲音漸漸悠遠,仿佛帶回了那個風雲際會的年代:“毒仙精通天下奇毒,能殺人於無形,江湖人聞之色變;藥王則擅長醫術,能活死人肉白骨,救人無數。二人本是摯友,志同道合,都認爲‘毒’並非全然是害人之物,若用之得當,亦可濟世救人。”
“於是,二人聯手合著此書,便是這《五毒真經》。”歐陽烈咳嗽幾聲,繼續說道,“上冊爲毒仙所著,記載的是天下奇毒的辨識、煉制之法,以及用毒克敵的招式;下冊爲藥王所書,盡是解毒、醫病之術,如何以毒攻毒,化毒爲藥,皆在其中。”
“只是後來……”歐陽烈眼中閃過一絲惋惜,“二人因理念不合,反目成仇。毒仙認爲,亂世之中,毒術當用以懲惡揚善,必要時可殺伐果斷;藥王卻堅持,醫者仁心,毒術只能用以救人,絕不可濫殺。二人爭執不下,最終分道揚鑣,《五毒真經》也因此一分爲二,上冊被毒仙帶往西域,下冊則被藥王帶走,流落中原。”
歐陽鋒聽得入了迷,他從未想過,自己懷中的殘破古籍,竟有如此不凡的來歷。
“我年輕時,曾有幸得見毒仙一面。”歐陽烈回憶道,“彼時毒仙已隱居西域多年,見我心性尚可,又與他頗有淵源,便將《五毒真經》上冊托付於我,囑咐我日後若遇有緣人,便將真經傳承下去,務必謹記‘毒可殺人,亦可活人’的真諦。”
“我尋了數十年,始終未能找到下冊的蹤跡,本以爲此生無望再見完整的真經。”歐陽烈眼中閃過一絲慶幸,“直到三年前,我偶然得知藥王後人隱居在江南,便派人前往尋訪,歷經千辛萬苦,才將這下冊真經取回。只是我年事已高,又忙於山莊事務,始終未能將上下兩冊合參,領悟其中完整真義。”
他看向歐陽鋒,眼神變得無比鄭重:“鋒兒,你與真經有緣。當年你在屍山血海中拾得上冊,今日我將下冊傳你,從此,你便是《五毒真經》的完整傳人。”
陳忠將木盒中的下冊真經取出,遞到歐陽鋒手中。獸皮封面入手溫潤,帶着淡淡的藥香,與上冊的殘破、腥烈截然不同。歐陽鋒顫抖着雙手接過,小心翼翼地翻開。
下冊的字跡溫潤流暢,與上冊毒仙那狂放不羈的筆體形成鮮明對比。開篇便是藥王的自序,寫道:“天地萬物,皆有其性,毒者,亦爲天地所生,非天生惡物。用之害人,是爲孽;用之救人,是爲功。善惡之辨,不在毒術,而在人心。”
再往下翻閱,盡是解毒之法與醫術心得。有針對上冊中各種毒物的解藥配方,有以毒攻毒治療疑難雜症的案例,還有許多關於人體經脈、氣血運行的精妙論述,與白駝山的內功心法、毒術理念相互印證,相得益彰。
歐陽鋒越看越入迷,他將懷中的上冊真經取出,兩本放在一起,逐字逐句地對照參詳。上冊中記載的“七步斷腸散”,下冊便有對應的“還魂草解毒方”;上冊中的“化骨綿掌毒勁”,下冊則有“金針渡厄,疏經排毒”之法。原來上冊的毒術,並非全然是殺伐之技,每一種毒,都有其對應的救人之法,每一招用毒的招式,都暗含着調理氣血、化解頑疾的玄機。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歐陽鋒心中狂喜,長久以來困擾他的“毒勁與內力如何相融”的難題,在上下兩冊合參之下,豁然開朗。他終於明白,義父爲何一直強調“用毒如用刀,存乎一心”。毒術本身並無正邪之分,關鍵在於使用者的本心。用之正則救人,用之邪則殺人,正如刀可砍柴,亦可殺人,全在持刃之人的選擇。
他想起寒潭觀蟒時領悟的“以柔制剛”,想起義父平日的教誨,想起西域十八寨被毒所傷的無辜山民,心中豁然開朗。以往他修習上冊,心中滿是復仇的執念,只想着如何用毒術克敵制勝,卻忽略了毒術濟世救人的一面。如今下冊真經在手,他才真正領悟到《五毒真經》的至高境界——不是成爲令人聞風喪膽的用毒高手,而是成爲能掌控毒術、救死扶傷的宗師。
“義父,孩兒明白了!”歐陽鋒抬起頭,眼中閃爍着明亮的光芒,“毒術並非害人之物,關鍵在於使用者的本心。孩兒定當謹記‘毒可殺人,亦可活人’的真諦,日後必當善用真經,濟世救人,不負義父所托!”
歐陽烈見他領悟真義,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氣息卻愈發微弱:“好……好……能明白便好……鋒兒,記住……無論何時,都不可被仇恨蒙蔽心智,不可爲權勢迷失本心……用毒之道,存乎一心……”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眼神漸漸渙散,握着歐陽鋒的手緩緩垂下。
“義父!”歐陽鋒驚呼一聲,連忙抱住歐陽烈,卻發現義父的身體已經冰冷僵硬,雙目緊閉,已然溘然長逝。
“莊主!”陳忠雙膝跪地,老淚縱橫。
“義父……”歐陽镔也紅了眼眶,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內室之中,燭火搖曳,映照着三人悲痛的身影。歐陽鋒抱着歐陽烈的遺體,淚水無聲地滑落,滴落在兩本《五毒真經》上。他失去了這世上最疼愛他、最信任他的人,心中的悲痛如潮水般洶涌。但同時,他也感受到了肩上沉甸甸的責任。義父將白駝山的未來、《五毒真經》的傳承都托付給了他,他不能倒下,必須堅強起來,守住山莊,傳承義父的遺志。
接下來的數日,白駝山一片縞素。歐陽鋒以少主之身,主持義父的喪事。他身着白衣,面容肅穆,有條不紊地安排着各項事宜,接待前來吊唁的西域各部落首領與江湖同道。他的沉穩與堅毅,讓莊中弟子與前來吊唁的賓客都暗自佩服,無人再將他當作一個剛成年的少年。
歐陽镔也恪守承諾,全力輔佐弟弟處理喪事,兄弟二人同心協力,將白駝山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只是偶爾,歐陽镔看着歐陽鋒手中的《五毒真經》,眼中會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但終究沒有多說什麼。
守靈的夜晚,歐陽鋒獨自一人坐在靈堂之中,身前擺放着兩本《五毒真經》。燭火跳躍,映照着他年輕而堅毅的臉龐。他再次翻開真經,仔細研讀,上下兩冊合參,許多以往不解的關竅都迎刃而解。他的內力運行愈發順暢,毒術與醫術的領悟也一日千裏。
他想起義父臨終前的囑托,想起毒仙與藥王的初心,心中暗暗立誓:“義父,毒仙前輩,藥王前輩,你們放心,我歐陽鋒定當謹記教誨,善用《五毒真經》,以仁心爲先,用毒術濟世救人,守護白駝山,守護西域的安寧。”
然而,就在他心中堅定信念之時,一絲隱憂也悄然浮現。他經歷過家破人亡的慘劇,心中的仇恨並未完全消散。他知道,西域江湖並不平靜,黑風寨的馬賊仍在爲禍,還有許多野心勃勃之輩覬覦白駝山的基業。在這弱肉強食的江湖中,僅憑仁心,真的能守護住自己想守護的一切嗎?
他握緊了手中的真經,眼神中閃過一絲掙扎。但很快,他便搖了搖頭,將這絲隱憂壓在心底。此刻,他只想遵從義父的遺志,做一個濟世救人的宗師,至於未來的江湖風雨,他相信,只要守住本心,便無所畏懼。
夜色漸深,靈堂中的燭火漸漸微弱。歐陽鋒站起身,走到義父的靈前,深深鞠了一躬:“義父,您安息吧。白駝山有我,真經有我,您的遺志,我定當傳承下去。”
窗外,秋風依舊,胡楊樹葉簌簌作響,仿佛在回應他的誓言。而手中的《五毒真經》,一上冊,一下冊,一毒一醫,一剛一柔,如同陰陽兩極,在他手中合二爲一,預示着他未來的人生,將在“殺人”與“救人”、“剛猛”與“陰柔”、“仇恨”與“仁心”之間,不斷掙扎,不斷抉擇。
他的江湖之路,才剛剛開始。完整的《五毒真經》,是他最強大的依仗,也是他最沉重的枷鎖。而義父的臨終囑托,如同一盞明燈,在他未來的人生道路上,指引着方向,卻也考驗着他的本心。
靈堂之中,少年白衣勝雪,手握真經,目光堅定地望向窗外的夜色。他知道,前方的路注定充滿荊棘,但他已無所畏懼。他將帶着義父的期望,帶着《五毒真經》的真諦,在這西域江湖中,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地,用行動詮釋“毒可殺人,亦可活人”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