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燼在巷口徹底熄滅時,江默終於推開了那扇油漆剝落的鐵門。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像垂死者的喘息,瞬間撕裂了屋內壓抑的寂靜。混雜着劣質油煙和廉價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是他十八年來最熟悉也最心酸的味道——家的味道。
“媽?”他聲音幹澀,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沒有回應。只有廚房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微弱而固執。
他穿過狹窄的過道,昏暗的燈光下,母親王秀花佝僂的背影映入眼簾。她正背對着他,異常緩慢地、一件一件地擦拭着那些做煎餅的家什:那個邊緣磕碰出好幾個豁口的鐵鏊子,幾把木柄磨得發亮的刮板和油刷,裝着面糊的鐵桶,還有那個裝零錢、永遠塞不滿的舊餅幹盒。她的動作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仿佛擦拭的不是謀生的工具,而是某種即將告別的遺物。燈光在她花白的鬢角跳躍,勾勒出她瘦削肩膀的輪廓,那肩膀曾無數次扛起生活的重擔,此刻卻微微顫抖着。
江默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冰窟。他看到了。母親腳邊那個屏幕碎裂的廉價智能手機,屏幕還亮着,停留在某個短視頻平台的界面。視頻的封面,赫然是他今天在學校門口被推搡、散落的筆記被踩踏的定格畫面。配着血紅色、誇張的標題:“實錘!貧困生江默高考作弊零分,周倩女神正義揭發!”
“媽……”他又喚了一聲,聲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
王秀花的手頓住了。她沒有回頭,只是肩膀的顫抖更明顯了些。過了好幾秒,她才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嘴唇沒有一絲血色,幹裂起皮。那雙總是盛滿疲憊卻從不失溫情的眼睛,此刻紅腫得像兩顆熟透的桃子,裏面盛滿了渾濁的淚水,以及一種江默從未見過的、近乎絕望的茫然。
“默娃……”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砂紙摩擦着木頭,“網上……網上說的……是真的嗎?”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兒子,仿佛想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否認的痕跡。
江默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窒息感瞬間攫住了他。他想大聲喊出來,想告訴母親那都是周倩的陰謀,是徹頭徹尾的陷害!他想說他沒有作弊,他的成績本該是全省第一!可話到嘴邊,看着母親那雙被淚水浸泡得幾乎失去光彩的眼睛,看着她因爲常年勞作而布滿老繭、此刻卻微微顫抖的手,他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排山倒海般襲來。證據呢?他拿什麼證明清白?周家的權勢,周倩的謊言,還有那鋪天蓋地的惡意……他一個寒門學子,拿什麼去對抗?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發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媽……我……” 後面的話,被哽在喉嚨裏,化作一陣劇烈的咳嗽。他狼狽地低下頭,不敢再看母親的眼睛。那眼神裏的痛苦和疑問,比周倩當衆的羞辱更讓他心如刀絞。
就在這時,王秀花腳邊的手機屏幕猛地亮起,刺耳的提示音接二連三地炸響!像無數根針,狠狠扎進這間狹小屋子裏本就緊繃的空氣。
江默下意識地看過去。屏幕上,一個粉絲數幾十萬的本地“網紅”賬號,剛剛發布了一條新視頻。標題更加聳人聽聞:“獨家爆料!高考作弊犯江默早有前科!曾偷竊試卷未遂被監控拍下!”
視頻開始播放。畫面明顯是某個學校走廊的監控視角,時間顯示是高考前一周的深夜。一個穿着校服、身形瘦高的男生(身形和背影與江默有七八分相似)鬼鬼祟祟地靠近教師辦公室的門,左右張望後,試圖用什麼東西撬鎖。雖然畫面模糊,看不清正臉,但旁白卻用極其篤定的語氣引導着:“看!這就是江默!高考前就想偷試卷,被抓了現行!這次高考作弊被抓,完全是慣犯!”
“轟——!”
江默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眼前瞬間發黑!卑鄙!無恥!這完全是赤裸裸的栽贓陷害!那個背影根本不是他!時間也對不上,高考前一周他每晚都在家復習到凌晨,母親可以作證!可誰會信?誰會去查證?
視頻下方的評論區,已經徹底淪陷,變成了憤怒和惡意的狂歡場:
“@正義使者:人贓並獲!還有什麼好說的?這種垃圾就該抓起來!”
“@周倩後援團會長:心疼我們倩倩,差點被這種小偷害了!倩倩勇敢揭發,功德無量!”
“@鍵盤俠001:窮山惡水出刁民!這種賊骨頭就該剁手!建議教育局永久拉黑!”
“@吃瓜群衆:嘖嘖,原來早有案底啊!怪不得能考零分,活該!”
“@社會你王哥:兄弟們,人肉出來了!地址是XX路XX巷XX號!有附近的兄弟去‘問候’一下嗎?”
“@憤怒家長:這種敗類留在社會上就是禍害!建議化學閹割!”
……
惡毒的詛咒、肆意的謾罵、充滿戾氣的“正義”審判,像洶涌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小小的屏幕,也淹沒了江默殘存的理智。他渾身冰冷,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絲毫無法抵消心口那團熊熊燃燒的屈辱和憤怒之火。
“假的!媽!這是假的!是周倩他們故意做的!”他終於嘶吼出來,聲音因爲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調,“那天晚上我明明在家!你記得嗎?我在復習!你就在旁邊縫衣服!”
王秀花呆呆地看着兒子因爲激動而漲紅的臉,又低頭看看手機屏幕上那不斷滾動刷新、字字誅心的評論。她的嘴唇哆嗦着,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溼痕。她信兒子嗎?她當然信!她的默娃從小懂事,爲了讀書可以熬通宵,可以啃冷饅頭,可以穿打補丁的衣服,但他絕不會去偷!絕不會作弊!可這鋪天蓋地的“證據”,這洶涌澎湃的惡意……她一個沒讀過幾年書、只會埋頭苦幹的婦人,只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變得猙獰可怖。
“可是……可是他們……都這麼說……”王秀花的聲音帶着哭腔,充滿了無助和恐懼,“他們說……要……要來找你……要你好看……”她猛地抓住江默的手臂,枯瘦的手指因爲用力而骨節發白,“默娃!我們……我們報警吧?去找警察說清楚?”
報警?江默嘴角扯出一個苦澀到極致的弧度。找誰說清楚?周倩的父親周大富是縣裏有名的企業家,和多少頭面人物稱兄道弟?他一個無權無勢的窮學生,拿什麼去跟周家鬥?報警的結果,恐怕只會是自取其辱,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說他誣告!這世道,有時候“理”字是刻在金子上的,只有有錢有勢的人才能看得清、摸得着。
“媽……”江默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怒火和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別怕。清者自清。他們……他們不敢亂來。”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
就在這時——
“砰砰砰!砰砰砰!”
粗暴的砸門聲如同擂鼓般驟然響起,伴隨着一個男人粗嘎、不耐煩的吼叫:“王秀花!開門!江默!給老子滾出來!”
母子倆同時一驚,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白。這聲音他們太熟悉了,是住在隔壁單元的王大貴,一個在街道辦掛了個閒職、平日裏就愛擺譜、嫌貧愛富的中年男人。
王秀花慌亂地想去開門,卻被江默一把拉住。他擋在母親身前,深吸一口氣,走過去拉開了門。
門外,王大貴腆着啤酒肚,穿着一件洗得發黃的汗衫,叉着腰站在門口。他身後還跟着幾個探頭探腦、明顯是看熱鬧的鄰居。王大貴一看到江默,那雙小眼睛裏立刻射出鄙夷和嫌惡的光,仿佛看到了什麼髒東西。
“喲!我們的大‘狀元’回來了?”王大貴陰陽怪氣地開口,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江默臉上,“怎麼?在學校丟人現眼還不夠,還要把晦氣帶回我們整個小區是吧?”
江默抿緊嘴唇,沒有吭聲。
“看看!看看網上都傳成什麼樣了!”王大貴掏出自己的手機,屏幕幾乎要懟到江默鼻子上,上面正是那條栽贓他偷試卷的假視頻,“高考作弊!還偷東西!我們這老小區,雖然破點,可住了幾十年,從來沒出過這種丟人現眼的敗類!你媽辛辛苦苦賣煎餅供你讀書,你就讀成個賊?讀成個騙子?”
“我沒有!”江默猛地抬起頭,直視着王大貴,眼神裏壓抑着怒火,“那是污蔑!是周倩他們陷害我!”
“污蔑?陷害?”王大貴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笑一聲,“人家周大小姐,千金之軀,家裏有錢有勢,犯得着陷害你一個窮得叮當響的?視頻都拍得清清楚楚!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敢狡辯?”他越說越激動,手指幾乎要點到江默的胸口,“我告訴你江默!你一個人不要臉,我們整個小區還要臉呢!現在全城都在看我們小區的笑話!熱搜上都掛着我們小區的名字!‘高考作弊犯的狗窩’!你知道這對我們小區的名聲有多大影響嗎?以後誰還敢來我們這租房買房?房價跌了你賠得起嗎?”
他身後的幾個鄰居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
“就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王主任說得對!我們小區可丟不起這個人!”
“趕緊搬走吧!別連累大家!”
“看着挺老實一孩子,怎麼幹出這種事……”
“窮瘋了唄,想走歪路……”
那些或鄙夷、或厭惡、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像無數根針,密密麻麻地扎在江默身上。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鬧市中央,承受着所有人的唾棄和審判。他死死咬着牙關,口腔裏彌漫開一股鐵鏽般的血腥味。他想反駁,想怒吼,想撕碎這些人的僞善面孔!可他不能。他不能把母親也卷入這場無謂的爭吵,不能讓她承受更多的傷害。
“王主任……”王秀花顫抖着聲音,從江默身後擠出來,臉上帶着卑微的、近乎哀求的笑容,“您……您消消氣。默娃他……他不是那種孩子……這裏面肯定有誤會……求您……求您跟大家說說好話……”
“誤會?”王大貴冷哼一聲,看都不看王秀花,“王秀花,我看你是老糊塗了!證據都甩臉上了還誤會?慈母多敗兒!就是你這種沒見識的媽,才養出這種丟人現眼的兒子!”他厭惡地揮揮手,像是在驅趕蒼蠅,“我警告你們!趕緊想辦法把網上的事情平息了!要是再讓我們小區跟着丟臉,影響了大家的利益,別怪我們不客氣!街道辦第一個不答應!”
說完,他狠狠瞪了江默一眼,又掃了一眼屋內簡陋寒酸的陳設,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這才帶着那幾個看熱鬧的鄰居,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
“砰!”
江默猛地關上門,巨大的聲響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他背靠着冰冷的門板,胸口劇烈起伏,剛才強壓下去的怒火和屈辱如同岩漿般在體內奔涌,幾乎要將他焚燒殆盡。他閉上眼,王大貴那副醜惡的嘴臉,鄰居們冷漠鄙夷的眼神,還有手機屏幕上那些惡毒的評論,如同走馬燈般在腦海中瘋狂閃現。
“默娃……”王秀花的聲音帶着哭腔,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枯瘦的手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別……別理他們……媽信你……媽知道你是好孩子……”
母親那卑微的、帶着無盡心疼的安慰,像一把鈍刀子,在江默的心上反復切割。他猛地睜開眼,看到母親布滿皺紋的臉上,淚水無聲地流淌,那雙曾經爲他遮風擋雨的眼睛裏,此刻只剩下無助和恐慌。
“媽……”江默的聲音哽咽了,他一把將母親瘦小的身體緊緊摟進懷裏。母親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油煙和汗水的氣息,此刻卻讓他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楚。是他連累了母親!是他讓母親跟着他承受這無妄之災,承受這世人的白眼和唾罵!
“對不起……媽……對不起……”他把臉深深埋在母親單薄的肩膀上,滾燙的淚水終於沖破堤壩,洶涌而出。他像個迷路的孩子,在母親的懷裏失聲痛哭。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絕望,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王秀花也緊緊抱着兒子,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拍着他的背,無聲地安慰着。她的眼淚也流得更凶了,但她強忍着沒有哭出聲。她知道,兒子此刻需要發泄,更需要她的支撐。這個家,風雨飄搖,她不能倒下。
不知過了多久,江默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壓抑的抽泣。他鬆開母親,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把臉,眼睛紅腫得厲害。
“媽,我沒事。”他啞着嗓子說,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您別擔心。我去……我去洗把臉。”
他逃也似的沖進狹小、沒有窗戶的衛生間,擰開水龍頭。冰冷刺骨的自來水譁譁流下,他雙手捧起水,狠狠地潑在自己臉上。冷水刺激着皮膚,卻澆不滅心頭的火焰。他抬起頭,看着鏡子裏那個雙眼通紅、臉色蒼白、狼狽不堪的少年。
這還是他嗎?那個曾經躊躇滿志,夢想着用知識改變命運,讓母親過上好日子的江默?
鏡中的影像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個挑燈夜戰的夜晚:寒冬臘月,教室裏空無一人,他裹着單薄的舊棉襖,凍得手指僵硬,卻依然一筆一劃地演算着習題;盛夏酷暑,蚊蟲肆虐,他點着蠟燭(爲了省電費),汗水浸透了草稿紙,他抹一把汗,繼續啃着難懂的物理公式;每次月考成績公布,他拿着年級第一的試卷跑回家,興奮地遞給母親看,母親那欣慰的笑容,是他疲憊時最大的慰藉……
那些浸透着汗水和希望的日日夜夜,那些寫在泛黃筆記本上、承載着全部未來的夢想……難道就這樣被周倩輕飄飄的謊言,被一場精心策劃的網暴,被鄰居幾句刻薄的閒言碎語,徹底碾碎,化爲烏有?
“爲什麼……”江默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無聲地嘶吼,“爲什麼寒門的路……就這麼難走?爲什麼努力……換來的不是尊重,而是更深的踐踏?!”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瓷磚牆壁上!沉悶的響聲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指骨傳來鑽心的疼痛,卻遠不及心痛的萬分之一。他頹然地靠着牆壁滑坐在地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褲子傳來。
衛生間外,傳來母親極力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還有她摸索着,繼續擦拭那些煎餅工具的聲音。那細微的、固執的聲響,像針一樣扎在江默的心上。母親還在堅持。她還在想着明天出攤。她還在想着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去掙那微薄的、可能還要被指指點點的辛苦錢,來支撐這個搖搖欲墜的家,來支撐他這個被全世界唾棄的兒子。
而他呢?他能做什麼?除了憤怒,除了絕望,他還能做什麼?
他蜷縮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只受傷的困獸。窗外,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壓下來,沒有一絲星光。手機早已被他關機,扔在角落,像一塊燙手的烙鐵。可他知道,網絡上的風暴不會停歇。周倩的爪牙們不會罷休。鄰居們的白眼和議論只會愈演愈烈。母親的眼淚和擔憂,像沉重的枷鎖,套在他的脖子上,讓他喘不過氣。
家,這個曾經唯一能給他溫暖和庇護的港灣,此刻也變成了風暴的中心。他無處可逃。
絕望,如同冰冷粘稠的瀝青,從四面八方涌來,將他一點點淹沒、吞噬。他仿佛沉入了無底的深海,四周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壓力,看不到一絲光亮,聽不到一點聲音。高考零分的恥辱,全網網暴的羞辱,鄰居的唾棄,母親的眼淚……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他年輕的脊梁上,幾乎要將他壓垮、碾碎。
他緩緩抬起手,捂住臉。滾燙的淚水再次從指縫間滲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無聲無息。
風暴,才剛剛開始。而他,似乎已經站在了懸崖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