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根生在大門外站到後半夜，露水打溼了他的單褂，冷得他打了個寒顫，才磨磨蹭蹭回了自己那間小土屋。屋裏沒點燈，黑黢黢的，只有窗紙透進一點月光，照見炕頭疊着的紅布 —— 那是李明珠前幾天扯的粗布，準備給新媳婦做衣裳的。他摸黑坐在炕沿上，腦子裏亂糟糟的，一會兒是林芝臉上的雀子，一會兒是《詩經》裏的句子，直到雞叫頭遍，才迷迷糊糊睡着。
等他醒過來，院子裏已經鬧哄哄的了。李明珠正指揮着鄰居家的二嬸子掃院子，王大路蹲在灶台邊，給灶膛添柴，煙袋鍋子掛在脖子上，隨着動作晃來晃去。聽見屋裏有動靜，李明珠趕緊進來，手裏拿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快穿上，林芝那邊估摸着快到了，別讓人家等。”
根生沒說話，接過褂子套上，袖子短了一截 —— 還是他高中畢業時穿的，這兩年個子沒長，可肩寬了不少，勒得有點緊。他走到院子裏，看見幾個半大的孩子圍着門口，伸着脖子往村東頭望，嘴裏嚷嚷着：“新媳婦咋還沒來？”“聽說新媳婦可能幹了，割麥比男的還快！”
正說着，就聽見遠處傳來鑼鼓聲 —— 不是正經的鑼鼓，是有人拿着鐵桶敲，還有人吹着破嗩呐，調子走了樣，卻透着股熱鬧勁兒。林強領着林芝走在最前面，林芝穿着件新做的黑布褂子，袖口縫着青布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根紅繩扎着。她走得穩穩當當，1 米 67 的個頭，在姑娘家裏頭算高挑的，長臉盤，眼睛亮得像浸在井水裏，轉一圈就把院子裏的光景看明白了，一點也不怯生。
“來了來了！” 鄰居們趕緊讓開道，王大路迎上去，對着林強拱了拱手：“辛苦你了，快進屋坐。” 林芝跟着進了院，看見根生，嘴角抿了抿，沒笑，卻也沒躲開他的目光 —— 她早知道根生相不中自己，村裏的閒話傳得快，可她不覺得自己差，她能幹活，能持家，憑啥配不上他？
婚禮按規矩來，王根生和林芝站在院子中央的語錄牌前，牌上寫着 “爲人民服務” 五個大字。村支書拿着個小本子，念一句，他倆跟着念一句：“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根生的聲音有點飄，林芝卻念得響亮，字正腔圓，聽得鄰居們都點頭：“這閨女，嗓門亮，有精神！”
念完語錄，就算禮成了。接下來就是忙婚宴，灶房裏早就熱氣騰騰的。李明珠在灶台前看着鍋，鍋裏的紅薯稀飯咕嘟咕嘟冒泡泡，紅薯塊沉在鍋底，熬得爛乎乎的，香味飄得滿院子都是。王大路的弟弟王大柱蹲在地上，守着兩個竹蒸籠，掀開蓋子，窩窩頭的麥香混着玉米面的香味撲出來 —— 這些窩窩頭是摻了一半麥面、一半玉米面做的，在當時算 “細糧”，平時自家都舍不得吃。
案板上擺着兩大盆菜，一盆是燉白菜粉條，白菜燉得軟爛，粉條吸滿了湯汁，上面飄着幾滴香油，是李明珠特意從箱底翻出來的，平時炒菜都舍不得放；另一盆是涼拌辣椒大蒜，紅辣椒切得碎碎的，大蒜拍扁了剁成泥，拌上鹽和香油，看着就開胃，是豫南農村待客的常菜。
鄰居們也不客氣，搬着小板凳圍坐在院子裏的桌子旁，有的端着粗瓷碗蹲在牆角，拿起窩窩頭就啃，就着涼拌辣椒，吃得滿頭大汗。“嫂子，你這窩窩頭蒸得地道，比我家的好吃！” 東頭的張嬸一邊吃一邊誇，李明珠笑着應：“好吃就多吃點，鍋裏還有呢！”
來的人都沒空手。根生的姑母家在鎮上，條件好些，遞過來一塊錢，還拎着半袋白面：“根生，姑也沒啥好東西，這錢你拿着，給林芝扯塊布做件新衣裳，白面留着給你爹補補身子。” 王大路趕緊接過來，手都有點抖 —— 一塊錢能買兩斤豬肉，半袋白面夠吃半個月，這可是厚禮。
更多的人是拿些實在的：西頭的李叔帶來幾個雞蛋，還熱乎着，說是自家雞剛下的；南頭的王嬸拎來一棵大白菜，帶着新鮮的泥土；還有個小孩跑過來，手裏攥着一把炒花生，塞給根生：“根生哥，我娘讓我給你送的，可香了！”
林芝沒閒着，她跟着李明珠在灶房裏轉，幫着盛稀飯、遞窩窩頭，動作麻利。看見王大柱蒸的窩窩頭快沒了，趕緊說：“大柱，我去把面盆裏的面團揉了，再蒸一鍋。” 說着就洗手，拿起面團揉起來，手法熟練，揉得又快又勻 —— 她在家常做這些，早就練熟了。
王根生坐在桌子旁，手裏拿着個窩窩頭，卻沒怎麼吃。他看着林芝忙碌的身影，看着她跟鄰居說話時靈動的眼睛，心裏忽然有點發慌 —— 他一直覺得林芝粗鄙、不好看，可現在看來，她幹活利索，待人也客氣，好像也沒那麼差。可一想到自己心裏盼着的 “靈魂伴侶”，盼着能跟自己聊《詩經》的人，他又把臉低了下去，咬了一口窩窩頭，沒嚐出麥香，只覺得噎得慌。
林芝端着一碗稀飯走過來，放在他面前，聲音不高不低：“趁熱喝吧，涼了傷胃。” 根生抬頭看她，她的臉上還帶着雀斑，可在陽光下，那些雀斑好像沒那麼顯眼了，眼睛亮閃閃的，透着股精明勁兒。他沒說話，端起碗，小口喝着稀飯，心裏像揣了只兔子，亂糟糟的。
婚宴鬧到下午才散，鄰居們走的時候，都誇林芝能幹，說王大路會選媳婦。王大路笑得合不攏嘴，李明珠也鬆了口氣，只有王根生，看着空蕩蕩的院子，心裏一片茫然 —— 他的婚禮結束了，他的日子，好像就要這樣跟一個他不愛的女人過下去了，可他不知道，這日子裏，到底藏着多少委屈，多少無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