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的煤油燈早被吹滅了,連一絲火星子都沒剩。李明珠躺在西屋的炕上,聽着東屋沒半點動靜,翻了個身,扯了扯蓋在身上的舊棉絮 —— 知道兒子不情願,可木已成舟,只能盼着他倆夜裏能好好說話,日子久了總能處出感情。王大路的呼嚕聲在旁邊響着,粗重又安穩,他倒睡得踏實,覺得只要拜了堂、成了親,倆孩子的日子就定了。
東屋的洞房裏,更是靜得能聽見窗外的風聲。王根生坐在靠牆的木椅上,椅面磨得發亮,是他爹年輕時做的。他雙手插在褲兜裏,指節捏得發白,眼睛盯着地上的泥縫,好像那縫裏藏着啥要緊事似的。炕沿上坐着林芝,新做的黑布褂子脫了,換了件半舊的花布衫,袖口也磨出了毛邊。她垂着頭,辮梢的紅繩晃了晃,耳朵尖透着紅 —— 再能幹的閨女,到了洞房夜也免不了害羞,可她知道,不能一直耗着。
這年月,誰家不是天一黑就吹燈?煤油是按票領的,一兩油能省就省,哪有熬夜的道理?可東屋的倆年輕人,一個坐着不動,一個僵着不說話,連燈都沒敢點,就借着窗紙透進來的一點月光,在黑暗裏對峙。
林芝的手在腿上蹭了蹭,粗布褲子磨得掌心發澀。她抬眼瞟了王根生一眼,見他還盯着地面,咬了咬牙,站起身 —— 她從小就知道,想要的東西得自己爭,婚姻也一樣。她走到王根生跟前,影子投在他身上,帶着點月光的涼意。
“根生,先睡覺吧。” 她的聲音比白天軟了些,還帶着點沒褪盡的害羞,“明天得早起,我是頭天過門,得給爹娘做飯,還得去隊裏報個到,別誤了上工。” 頓了頓,她又補了句,語氣放得更柔:“你放心,今天我也累了,就是單純睡覺,不鬧你。”
這話是留了心眼的 —— 她知道王根生防着自己,先把 “底線” 說清楚,讓他鬆點戒心。
王根生抬了抬頭,月光照在他臉上,能看見他緊抿的嘴角。他知道這話是緩兵之計,可坐着耗到天亮也不是辦法,這是他家的炕,他總不能躲一輩子。他沒說話,站起身,椅子在地上蹭出 “吱呀” 一聲,在安靜的屋裏格外刺耳。
他走到炕邊,沒看林芝,徑直脫了外面的藍布褂子,只剩件貼身的粗布小褂,露出結實的肩膀。然後掀開炕角的被子,鑽了進去,一骨碌滾到最裏面,背對着林芝,臉貼在冰冷的土牆上 —— 牆皮有點掉渣,蹭得他臉頰發癢,可他沒動,只是緩緩閉上眼,假裝自己已經睡着。
林芝看着他的後背,無聲地牽了牽嘴角,有點自嘲,又有點鬆口氣。不說話就不說話,只要上了一張炕,就有辦法慢慢磨。她也脫了花布衫,只剩件洗得發白的小衣,猶豫了一下,才掀開被子的另一角,輕輕躺了進去。
被子是新縫的,裏面填的是去年的舊棉絮,有點板結,可蓋在身上還是暖的。黑暗裏,感官變得格外敏銳 —— 王根生後背的起伏很輕,顯然沒睡着;她自己的心跳得 “咚咚” 響,像揣了只兔子;還有粗布衣服摩擦的 “窸窸窣窣” 聲,在靜夜裏放大了好幾倍。
王根生攥緊了被子裏的手,指尖觸到粗布的紋理,心裏亂糟糟的。他能感覺到身邊人的體溫,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皂角香 —— 是白天洗過澡的,她倒細心。可一想到這是林芝,是那個滿臉雀子、跟自己沒話說的女人,他就渾身不自在,連呼吸都放輕了。
突然,身後傳來一點動靜,緊接着,一片綿軟的溫熱貼了上來 —— 林芝的胳膊輕輕環住了他的腰,少女的身體帶着點剛從被窩裏暖出來的溫度,隔着薄薄的小褂,也能感覺到她的柔軟。她的手慢慢摸索着,抓住了他攥緊的手,指尖有點涼,卻很用力。
“根生,” 她的聲音貼在他耳邊,帶着點氣音,像羽毛輕輕搔着,“咱生個孩子吧。”
王根生渾身一僵。
“我想給你生個兒子,” 林芝的聲音又輕了點,卻帶着股篤定,“有了孩子,爹娘高興,隊裏人也不會說閒話,咱的日子也能穩當點。”
這話像一道雷,劈在王根生心上。他腦子裏 “嗡嗡” 響,靈魂裏的抗拒在尖叫 —— 他不要跟這個女人生孩子,不要跟她捆一輩子!可身體卻不聽使喚,腰間的溫熱、掌心的觸碰、耳邊的氣音,像一張網,把他裹住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攥着的手慢慢鬆開,然後,不受控制地,反握住了林芝的手,甚至還往回帶了帶,把她更緊地攬在了懷裏。
他閉着眼,背貼在冰冷的牆上,可身體卻誠實地回應着 —— 他恨這種失控,恨自己沒法掙脫,可在 60 年代的豫南農村,在 “傳宗接代”“日子穩當” 的現實面前,他那點關於 “靈魂伴侶” 的念想,太輕了,輕得像一陣風,吹過就沒了。
林芝被他攬住的瞬間,眼角有一滴淚滑了下來,落在枕巾上。粗布枕巾吸得快,沒一會兒就沒了痕跡 —— 她知道王根生不是真心願意,他的後背還僵着,他的呼吸還亂着,可他終究還是抱了她。這滴淚,是爲自己委屈(明知他不喜歡,還要主動貼上來),也是爲這日子(總算有了點盼頭)。
沒一會兒,她又睜開眼,黑暗裏,嘴角悄悄往上翹了翹。她輕輕拍了拍王根生的腰,像哄小孩似的,動作很輕,卻帶着點掌控的意味 —— 今晚只是開始,她有的是耐心,把這樁不情願的婚事,過成她想要的樣子。
窗外的風還在吹,東屋的被子裏,兩個各懷心思的人靠在一起,明明身體貼得近,心卻隔着老遠。這洞房夜沒有花燭的浪漫,只有現實的拉扯,像一根繩子,把兩個不情願的人,牢牢捆在了一起,捆進了這 60 年代豫南農村的苦日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