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的豫南清晨，風裏還裹着股涼意，吹在臉上涼絲絲的，可南坡的麥地裏早沒了清閒。豫省是出了名的糧食大省，一年兩季莊稼，眼下正是冬小麥成熟的時候，金黃的麥浪在風裏翻着滾，麥穗沉得往下垂，要是趕上一場雨，麥子在地裏發了芽，那整年的指望就全沒了 —— 發了芽的麥子磨出的面粉，顏色烏青烏青的，蒸出的饅頭粘牙得能粘住牙床，哪有雪白煊軟的大饅頭招人喜歡？所以不管大人小孩，都得往地裏扎，搶着把麥子割下來、運回家，這叫 “搶收”，跟老天爺搶時間。
林芝把最後一只粗瓷碗刷幹淨，倒扣在案板上，又往豬食槽裏添了兩瓢糠水 —— 黑豬哼哼着湊過來，她拍了拍豬腦袋，才轉身去西屋叫弟弟王根寶上學。根寶才十歲，穿着打補丁的藍布褂子，揉着眼睛出來，林芝把書包遞給他，又塞了塊窩窩頭：“路上吃，別遲到了，放學早點回來，幫着撿麥穗。” 根寶點點頭，揣着窩窩頭跑了。而大弟王大柱半夜就走了，他要去公社磚廠做工，早上早點去不耽誤今天的公分。
她沒歇腳，從門後抄起那把磨得鋥亮的鐮刀 —— 是昨天大哥林強送她的陪嫁，刀刃閃着光，木柄被磨得光滑。老王家這時候辦婚事，本就是打着 “多添個勞力” 的主意，麥季缺人缺得厲害，林芝心裏門兒清：哪有新媳婦在家歇着的道理？再說她也不想讓人戳脊梁骨，說她是 “懶媳婦”。
往南坡走的路上，碰見不少扛着鐮刀、挑着擔子的村民，都是往地裏趕的。東頭的張嬸看見她，笑着喊：“小芝，剛過門就去割麥啊？真是勤快！” 林芝也笑：“嬸子，麥季哪敢歇，晚了麥子要發芽的。” 張嬸點點頭：“可不是嘛，去年就因爲下了場雨，我家麥子發芽了，蒸的饅頭難吃死了，娃子都不愛吃。”
說着就到了南坡，地裏已經一片熱鬧。男人們彎着腰割麥，鐮刀 “唰唰” 響，麥稈子倒在地上，整整齊齊的；女人們跟在後面，把麥稈捆成捆，用繩子系好，等着男人們挑回去；還有半大的孩子，在地裏撿落下的麥穗，一個都舍不得丟 —— 在糧食金貴的年月，一粒麥子都能救命。
林芝一眼就看見王家人：王大路彎着腰割麥，動作慢了些，畢竟年紀大了，腰時不時要直起來捶兩下；李明珠在捆麥稈，手上勒出了紅印子；王根生站在不遠處，正把麥捆往擔子上挑，他個子高，挑着兩捆麥稈，腰也不彎，只是臉上沒什麼表情，跟周圍的熱鬧格格不入。
“爹，媽，我來了！” 林芝走過去，把鐮刀往地上一放，就蹲下身，學着李明珠的樣子捆麥稈。她手快，三下五除二就捆好一捆，系得結實，李明珠看了，眼裏露出滿意的神色：“小芝，你這手巧，比我捆得還快！” 林芝笑了笑，沒說話，手上的動作沒停 —— 她知道，多幹點活，才能在老王家站穩腳跟。
王根生挑着麥捆經過，看見林芝，腳步頓了頓，卻沒說話，徑直往前走了。林芝的手僵了一下，心裏有點酸，可很快又緩過來 —— 她早料到根生對她冷淡，慢慢來，日子長着呢，她不信捂不熱這塊石頭。
王大路直起腰，捶了捶背，看見林芝捆的麥稈，對王根生喊：“根生，你看小芝多能幹，你以後多跟她搭把手，割麥也能快些！” 王根生沒回頭，只是 “嗯” 了一聲，聲音被風吹得散了，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太陽慢慢升起來，涼意散了，熱意上來了。地裏的人都出了汗，衣服貼在身上，黏糊糊的。林芝的額頭上全是汗，順着臉頰往下流，滴在麥稈上，她也顧不上擦，只是偶爾用袖子抹一下。她想起秋莊稼的事 —— 麥季過後，就要種黃豆、玉米、花生、芝麻了，這些是經濟作物，收了能去鎮上賣錢，填補家用；可更多的還是種紅薯，紅薯產量高，一畝地能收好幾千斤，磨成紅薯面，能摻着麥面做窩窩頭，也能煮紅薯稀飯，在糧食不夠吃的年月，紅薯就是 “救命糧”，家家都得種。
“小芝，歇會，喝口水！” 李明珠遞過來一個水壺，是粗瓷的，裏面裝着涼白開。林芝接過，喝了兩口，涼絲絲的，心裏舒服多了。李明珠坐在她旁邊，嘆了口氣：“麥季最累人，等收完麥子，種上秋莊稼，就能鬆口氣了。到時候讓根生跟你去鎮上趕個集，給你扯塊布做件新衣裳。”
林芝心裏暖了暖，點點頭：“媽，不用扯布，我有衣裳穿。先把麥子收完要緊。” 她知道，李明珠這話是客氣，可也是真心待她 —— 只要她好好幹活，好好過日子，老王家總會接納她的。
遠處傳來王根生的聲音，他在喊：“爹，這捆麥子太重了，你過來搭把手！” 王大路應了一聲，站起身走過去。林芝看着王根生的背影，心裏琢磨着：晚上回去，給根生煮碗紅薯稀飯，再炒個雞蛋，他白天幹活累，得補補。不管他對自己冷不冷，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麥季忙完，秋莊稼種上，總會好起來的。
風又吹過來，麥浪 “譁譁” 響，像是在唱着豐收的歌。林芝站起身，拿起鐮刀，走到王根生剛才割麥的地方，彎下腰，鐮刀 “唰唰” 地割起麥來。陽光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跟麥浪、跟土地，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 這是她的日子，苦也好，累也好，她都得攥在手裏，好好過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