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內,沉香的氣息幽微盤旋。
皇後慕容氏身着深青色蹙金鳳穿牡丹褘衣,眼角已經生了細紋,但眉目間依稀可見當年的傾國風韻。
殿外傳來一陣清脆急促的環佩叮咚之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滿室的沉寂。
守在殿門的宮人無聲地躬身行禮,一道窈窕明媚的身影已帶着一陣香風步入殿內。
皇後聞聲抬眸,眼神裏滿是焦急,看見愛女之後立刻伸出了手:“青禾,快過來。”
青禾是沈嘉楹的字,取的是“風禾盡起,嘉穗盈車”的吉兆,是聖上在她十歲時親賜,期盼她能爲家國帶來豐饒與祥瑞,也彰顯對她的寵愛。
不過皇後平日裏很少這麼叫她,一般是叫她的小名苗苗,所以沈嘉楹聽到這個稱呼時,腳步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
未及坐定,皇後便屏退了左右,聲音壓低了些。
“北境軍報,比明面上傳來的更凶險。戎狄陳兵十萬,朝中主和之聲日盛。陛下……陛下雖未明言,但母後看得出,他在權衡。”
她愛憐又惶恐地撫上女兒的臉頰,指尖微顫:“和親之議,絕非空穴來風。母後思來想去,夜不能寐,唯有立刻爲你定下一門根基深厚、無人可指摘的親事,方能破此僵局。”
“太傅嫡子謝玉衡,家世清貴,人品端方,更與你自幼一同長大,知根知底。你若嫁他,一生安穩順遂,陛下那裏,母後也自有道理可說。而且母後看得出來,他對你有情意。”
沈嘉楹靜靜聽着,並沒有說話哭鬧,只是心裏想這一天果真還是來了。
她一反常態地反手輕輕握住皇後微顫的手,指尖溫暖。
“母後寬心,女兒都明白。”她語氣平穩,竟有幾分安撫的意味。
“北境烽火關乎國本,女兒身爲宗室女,若父皇真有旨意,即便遠赴大漠,也自是份內之事。”
皇後聞言,心頭猛地一揪,幾乎落下淚來:“胡說!我兒金枝玉葉,豈能去那虎狼之地……”
沈嘉楹微微一頓,她也不是不怕,只是身爲大雍唯一的公主,享萬民奉養,承父皇母後萬千寵愛,到了該承擔的時候,沒有退縮的道理,這也是她這幾天思量出來的結果。
“母後疼我,我豈不知?只是……”
她話鋒一轉,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驕矜,“正因我是母後和父皇的明珠,是這中宮最尊貴的公主,即便要嫁,也當是風風光光、權衡利弊後的抉擇,而非如眼下這般,像是被人逼得倉皇逃竄,匆匆抓個人來墊背一般。”
“謝家哥哥自然是極好的。可正因他好,這門親事更不該是如此情境下的急就章。母後,您細想,若此刻急急定下,外人會如何看待?是贊母後慈愛,還是會非議我沈嘉楹乃至中宮,是懼了那戎狄,才忙不迭地將女兒塞進清流之家避禍?這豈非折了天家顏面?”
“況且若我這麼做了,難保有人不會拿這事來攻訐哥哥。”
皇後怔住了,她原以爲女兒會哭鬧或單純地抗拒,卻沒料到她能說出這般通透又傲然的話來。
擔憂未減,心中卻油然生出一股復雜的欣慰與酸楚。
她的苗苗,真的長大了。
只是這長大的代價……
沈嘉楹又寬慰了皇後幾句,方才告退。
殿門輕輕合上,將那抹海棠紅的身影隔絕在外,椒房殿內重新歸於沉寂,只剩下沉香嫋嫋。
皇後獨自坐在鳳座上,腦子中的思緒極亂。
她的青禾,她那自小在錦繡堆裏、在萬千寵愛中長大的女兒,要嫁去那苦寒之地,面對語言不通、習俗迥異、甚至可能殘暴不仁的戎狄首領……
“不,絕對不行!”皇後猛地攥緊了手,護甲硌得掌心生疼,卻不及她心中恐懼的萬分之一。
青禾自小就沒受過委屈,心氣又高,若真是嫁到那蠻荒之地,恐怕會被人吃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她可以忍受政敵的非議,可以幫太子謀劃其他的助力,但她絕對不能眼睜睜看着女兒跳進火坑。
青禾和青硯不同,對於女人來說,婚姻是一輩子的事情,哪怕青禾貴爲公主。
若是留在京中,還能有她和她哥哥爲她撐腰,可要是真去了北境,那便是一生的蹉跎和煎熬。
說她自私也好,狹隘也罷,作爲一個母親,她絕不願意受苦的人是她的女兒。
而且謝家世代清流,太傅於朝中德高望重,門生故舊遍布天下。謝玉衡那孩子是她看着長大的,品性才學皆是上乘,與青禾又有青梅竹馬的情分。
有這份情誼在,他一定會善待青禾,二人結合於太子的地位也多有助益。
她深吸一口氣,喚道:“來人。”
心腹女官應聲而入,垂首聽命。
皇後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威儀:“立刻,悄悄去請太傅夫人遞牌子入宮,就說本宮想念她,想與她……敘敘家常。”
有些話,陛下那裏或許還需時機,但先與謝家通個氣,將意向定下,總是沒錯的。
一直侍立在側的心腹楊嬤嬤聞言,臉上卻浮現出憂色。
她上前半步,壓低聲音勸道:“娘娘,此事是否再斟酌一二?陛下對北境之事尚未明示,此時若急着與謝家通氣,怕是……太過顯眼。萬一惹得陛下不快,覺得中宮手伸得太長,反倒不美啊。”
況且陛下與娘娘的感情這幾年並不算太好,這麼做只怕是會雪上加霜啊。
“本宮知道輕重。”她的語氣平靜。
“陛下是青禾的父親,更是天下之主。正因聖意未明,本宮才更要未雨綢繆。難不成要等和親的旨意下來,再去哭求轉圜嗎?那才是真正的被動!”
她微微側首,目光終於落在嬤嬤寫滿擔憂的臉上:“陛下或許會有一時的不快,但本宮賭的,是一個父親對女兒最終的不忍。更何況,與謝家結親,於國於太子,都非壞事。縱有微詞,本宮一力承擔便是。”
嬤嬤深知皇後愛女心切,此刻已是箭在弦上,只得將滿腹的憂慮咽下,躬身道:“老奴明白了,這就去安排,必做得穩妥。”
皇後看着嬤嬤退下的背影,輕輕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殿內沉靜的香氣。
她何嚐不知道嬤嬤說的有道理?
可是她不能再等了,多等一刻,北境的戰報就多一分險惡,朝堂上主和的聲浪就可能高過一分。
若等事情確定了下來,才真是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