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門下,鼓樂未歇,孫德全尖聲宣旨:“陛下駕臨初選殿,諸秀即刻覲見!”
刹那間,秀女們心頭一震,慌忙撫平衣襟、整束發髻。
有人指尖發顫,有人面色煞白——帝王親臨,意味着這場初選不再是走個過場,而是生死一線的試煉。
誰若失儀,便再無翻身之機。
楚雲微垂眸斂息,袖中指尖輕輕摩挲着一方殘頁——那是昨夜在破窗孤燈下默記的《宮規輯要》第三十七條:“凡新秀應選,須依序跪拜,失儀者黜。”她閉了閉眼,將每一個字重新在腦中過了一遍。
這冷僻條文,是她今晨唯一可倚仗的刀鋒。
她緩步隨隊前行,腳步沉穩如丈量過千遍。
目光掃過前方林婉兒那刻意放緩的步伐,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那女子表面柔弱,卻早已暗中踩點布局,方才在偏廂外假裝偶遇,還“無意”提起皇帝重禮制、惡失儀。
好一招借勢殺人,只等她在慌亂中跌倒,便可名正言順逐出宮門。
可她不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初選殿前,青磚鋪地,寒氣透骨。
北風穿廊而過,吹得裙裾翻飛,也吹得人心搖曳。
柳貴妃端坐主位側席,金線繡鳳的披帛高高揚起,眼神卻如冰刃般直刺末位的楚雲微。
待衆女列定,她忽啓朱唇,聲若寒泉:“本宮適才查驗名冊,有一人來歷不明——楚雲微,琴師所出,父不認嗣,此等賤籍之女,焉能混跡秀女之列?若傳揚出去,豈非污了皇家體面?”
四下死寂。
這是明擺着的羞辱,更是殺局開端。
出身卑微者,在這深宮之中連呼吸都需謹慎,更何況是被當衆揭短?
衆人屏息,只等看這孤女當場崩潰,伏地痛哭,求饒乞憐。
然而——
楚雲微緩緩出列,雙膝落地,卻不低頭,脊背挺直如鬆。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越如擊玉:“回貴妃娘娘,妾身確爲庶出,然禮部呈報之名錄,並未刪改,官印俱全。若說‘混跡’,莫非是禮部尚書欺君?還是……娘娘質疑陛下選秀之制?”
語落,滿殿驟然凝滯。
柳貴妃瞳孔驟縮,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這話聽着謙卑,實則步步設陷——你若執意驅逐,便是質疑朝廷公文之權威;你若沉默,默認她留下,又等於承認自己以私廢公、挾私報復。
更可怕的是,這話裏藏着對皇權的絕對尊崇,反倒將她置於“藐視聖選”的險地。
她冷笑一聲,眼中殺意如霜:“伶牙俐齒!便讓你走完流程,自有規矩治你。”
楚雲微緩緩退至原位,神色未變,唯有指尖微微泛白。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
柳貴妃不會善罷甘休,而真正的殺機,往往藏在看似尋常的規矩之中。
正殿之內,帝王蕭弈端坐龍椅,玄色龍袍襯得他面容冷峻,眉宇間不見喜怒,唯有一雙眼,深不見底,似能洞穿人心。
他目光淡淡掃過新秀,無人敢與之對視,唯有楚雲微低首時,眼角餘光悄然掠過他的手——那只執筆批閱奏章的手,此刻正搭在龍椅扶手上,指節分明,穩如磐石。
司禮官宣讀流程:三叩九拜,按序行禮,失儀者當場除名。
鼓聲起。
衆女依次跪拜,動作或柔美或僵硬,皆不敢有絲毫差池。
至第五排時,地面青苔微滑,晨露未幹。
林婉兒眼波流轉,見楚雲微就在身後,心中冷笑——如此位置最易慌亂失措,只要她稍有踉蹌,便是“失儀”,永世不得翻身。
她故意加快節奏,膝蓋一軟,竟重重摔落,額頭磕地,鮮血瞬間染紅青磚。
“啊——”驚呼聲四起。
柳貴妃勃然作色:“何等粗鄙!還不拖下去!”
兩名內侍上前架人,林婉兒被拖出殿門之際,怨毒回望楚雲微一眼——後者始終落後半步,跪拜動作標準得近乎刻板,每一步都精準避開那片潮溼青磚,仿佛早已預知何處藏險。
唯有孫德全注意到,她每一次抬手、俯身、再起,節奏分毫不差,甚至連呼吸都與鼓點同步。
這不是運氣,是算計。
他眯起眼,心底悄然劃過一絲異樣。
禮畢,殿內重歸寂靜。
柳貴妃緩緩起身,朱唇輕啓,聲音如絲如縷,卻帶着不容抗拒的壓迫:
“楚雲微。”
“你母曾爲琴師,想必擅樂?”
“上前奏一曲。”晨霧未散,初選殿前的青磚尚泛着溼冷的幽光。
才藝考核尚未結束,秀女們或撫琴、或作畫、或吟詩,各展所長,卻無一人敢抬頭直視龍座之上的帝王。
空氣裏彌漫着緊繃的寂靜,仿佛連呼吸都成了罪過。
而所有人的目光,皆被那緩步走向古琴的身影攫住。
楚雲微低眉順目,素色裙裾拂過地面,不驚一絲塵埃。
她行至琴前,雙手輕搭弦上,指尖微顫——並非因怯,而是感知。
這琴,是舊物,桐木裂紋隱現,七弦鬆緊不一,尤其是第五弦,略高於常制半音。
若貿然彈奏,哪怕技藝再精,也必走音失律。
這是人爲動過的手腳,無聲無息,卻足以毀她於無形。
她垂眸一笑,心如明鏡。
柳貴妃這一招,狠在“無解”:彈,便落入陷阱;不彈,便是抗旨。
可世間萬事,從無真正無解之局,唯有看得夠深的人,才能撕開死局一角,透進光來。
她緩緩起身,襝衽下拜,聲音清潤如泉:“啓稟貴妃娘娘,先母確通音律,然《樂經》有訓:‘心不正,則音不和’。今妾身處非常之境,身如浮萍,命懸一線,心緒難安,恐擾聖聽。”她頓了頓,抬眼,目光澄澈如洗,“敢請娘娘賜準,以誦讀經典代之,既合禮制,亦符修身養性之義。”
滿殿譁然。
自選秀設才藝一科以來,從未有人敢拒而不演,更遑論以誦經替代!
衆人心中冷笑:此女怕是瘋了,竟想用幾句聖賢書糊弄貴妃與帝王?
柳貴妃唇角一挑,眼中寒芒驟閃。
她正欲開口斥責,卻忽聽得上方一道低沉嗓音,如寒夜裂空:
“準。”
一字落地,萬籟俱寂。
蕭弈依舊端坐不動,玄袍廣袖,面容藏於殿影深處,唯有一雙眼睛,如鷹隼般鎖住那立於琴前的纖弱身影。
他指節輕叩扶手,節奏緩慢,卻似敲在人心之上。
楚雲微俯首謝恩,衣袖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鋒芒。
她起身,立於殿中,聲如玉磬擊石,一字一句,朗誦《論語·裏仁》篇。
聲音不高,卻字字入耳,抑揚頓挫間,竟生出幾分講經授學的莊重氣度。
她不卑不亢,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在求活,而是在傳道。
孫德全立於階下,眼角微跳。
他見慣後宮爭鬥,卻從未見過這般“以退爲進”的膽魄——你不讓我彈,我便不彈;但我不低頭,也不跪伏,反將一場羞辱,化作對禮法的尊崇。
更妙的是,她借聖賢之言,暗諷當下:“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誰是君子?誰是小人?滿殿權貴,心中自知。
待她誦畢,殿內久久無聲。
柳貴妃臉色鐵青,卻無法發作——帝王已準,她若再刁難,反倒顯得心胸狹隘、妒賢嫉能。
“退下吧。”她冷聲道,指尖幾乎掐入掌心。
衆人魚貫而出,楚雲微走在最後,身影單薄,背脊卻挺得筆直。
孫德全悄然上前,壓低嗓音:“貴妃有令,楚雲微暫居西偏院,不得出入藏書閣。”
她頷首,神色平靜,仿佛早有預料。
歸途穿廊,風穿回廊,吹動檐角銅鈴輕響。
陳嬤嬤獨坐角落,手中針線穿梭,補着一方褪色舊帕。
楚雲微緩步經過,目光掠過那帕上斑駁紋樣,唇邊浮起一絲極淡笑意。
“嬤嬤針法真巧,”她輕聲道,“這殘譜紋樣,倒是像極了《廣陵散》第七段的指法標記。”
陳嬤嬤手指猛然一僵,針尖險些刺破指尖。
她猛地抬頭,望向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眼中驚濤翻涌。
楚雲微腳步未停,只留下一句似有若無的低語,隨風飄散:
“有些曲子,雖未成調,卻有人記得。”
夜色四合,西偏院燭火未熄。
窗內,她攤開袖中殘頁,提筆默寫《漢書·外戚傳》中“呂雉奪權”一節。
墨跡沉穩,字字如刀。
窗外,風卷落葉,無人知曉,一顆蟄伏的心,已在暗處,布下了第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