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籠罩着西偏院斑駁的青磚地面。
檐角殘露滴落,一聲、兩聲,敲在石階上,也敲在楚雲微的心頭。
她已起身多時。
素手執筆,在一盞昏黃油燈下,將昨夜默寫的《宮規輯要》中關鍵條文逐字謄抄於薄如蟬翼的素箋之上。
字跡清瘦卻有力,不帶一絲顫抖。
抄罷,她輕輕吹幹墨跡,指尖撫過紙面,確認無誤後,便將其層層折疊,藏入發髻深處——那裏有一層暗夾,是她入府前親手縫制的。
可真正的依仗,從來不在書架之上。
那些史冊典籍、權謀機變、律令典制,早已被她一字一句刻進腦海,化爲骨血。
她不需要翻閱,只需要時機。
唯一遺憾的是,《大燕典制·選秀卷》中的“復選三試”細則仍不得而知。
這關乎生死進退,容不得半點疏漏。
她凝眉沉思,指尖輕叩案沿,忽聞窗外細微響動。
竹簾輕晃,一只粗陶碗擱在窗台邊緣,熱氣嫋嫋升起,是姜湯。
陳嬤嬤站在廊下陰影裏,低垂着頭,手中空空,仿佛只是路過。
她目光掃過案上攤開的《女誡》,嘴唇微動,終究未語,轉身離去時腳步極輕,像怕驚擾了什麼。
楚雲微靜靜望着那碗姜湯,眸光微斂。
片刻後,她緩步上前,端起碗,目光落在碗底——一抹褪色絲線悄然壓在底下,打成一個極小的結,形似古時宮人傳信用的“結語扣”。
她心頭一震。
這種結法,只在舊年內廷老仆間流傳,用於傳遞隱秘訊息。
母親生前曾提過一次,說那是“無聲之言,唯有懂的人能解”。
她不動聲色地解開絲結,指尖觸到一絲異樣——線心中藏着極細的紙捻。
展開僅三字:“午前三試。”
字跡歪斜,卻如驚雷貫耳。
原來有人願意幫她。
她緩緩將紙捻焚於燈焰,灰燼飄落掌心。
眼底寒光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波瀾不驚的沉靜。
她終於明白,這場復選,從一開始就不是考德才,而是試人心、察立場、辨忠奸。
而她,必須贏在規則之前。
日頭漸高,鍾鼓樓傳來清越鳴響,復選正式開始。
第一試設於昭陽殿偏廳,名爲“德行問答”,由柳貴妃親自主持。
珠簾半卷,香煙嫋嫋,貴妃端坐上首,鳳眸含霜,目光如刃,一一掃過諸秀。
題目看似溫和:“若見同儕犯錯,當如何?”
秀女們爭相應答,或言“勸其悔改”,或道“稟告主管”。
皆不出常理,亦無鋒芒。
輪到楚雲微時,她微微抬眸,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回娘娘,若其錯未彰,情有可原,則宜私語提醒,保全顏面;若其錯已露,勢難遮掩,則當據實陳情,以免牽連無辜。”
殿內一時寂靜。
貴妃指尖輕點扶手,唇角微揚:“你倒懂得進退。”
楚雲微垂首,語氣恭順卻不卑:“妾身只是明白,一人之過,常系多人之命——譬如昨日林姐姐摔倒,若非她急於搶先,也不至於傷及額頭。”
此言出口,四座皆驚。
林婉兒臉色驟變,猛地抬頭看向楚雲微,眼中怒意翻涌。
而柳貴妃的臉色,也在刹那間陰沉下來。
她安排林婉兒提前入場、制造混亂,本欲借機貶損楚雲微“失儀”,卻不料反被點破用心。
如今楚雲微一句輕描淡寫,竟將林婉兒塑造成急功近利、不顧體統之人,還暗諷此舉可能連累他人。
更可怕的是,她說得合情合理,毫無攻擊之意,反倒顯得寬厚仁心。
貴妃盯着她良久,終是冷笑一聲:“倒是會說話。”
第二試緊隨其後,題爲《勸善箴》,限時半炷香。
更苛刻的是,貴妃特意加令:“不得引用前人成句,違者視爲抄襲,當場黜落。”
衆秀譁然。
此題本就難寫,再禁引經據典,幾乎斷了所有飽讀詩書者的退路。
唯有楚雲微神色不動。
她提筆即書,筆走龍蛇,字句平實卻邏輯縝密。
通篇以“小惡不改,終釀大禍”爲主線,巧妙化用《資治通鑑》中“防微杜漸”之意,卻盡數轉爲白話,毫無剽竊之嫌。
交卷之際,她故意將紙角微微卷起,露出背面一行極小的墨字:
“昔有琴師授女,曰:音亂則心亂,心亂則行亂。”
監考太監瞥見,眉頭一皺,正欲喝問,卻見陳嬤嬤捧茶而來,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
“孫公公說了,貴妃今日心情不佳,莫惹是非。”
太監頓住腳步,猶豫片刻,終究作罷。
而那句話,卻如風潛入耳,不知何時,已傳至貴妃案前。
她正在翻閱答卷,指尖忽然一頓。
琴師……音亂則心亂?
記憶如潮水涌來——那年御前獻樂,那位出身卑微的琴女曾在調弦時低聲說過同樣的話。
當時她不過一笑置之,如今再聽,竟覺脊背生寒。
她猛然抬眼,望向殿外。
楚雲微已退至人群末尾,身影纖弱,低眉順目,仿佛剛才那一記無形重錘,並非出自她手。
可貴妃知道,她輸了。
至少,這一局,她輸了。
陽光斜照,映在她手中的玉如意上,冷光刺目。
下一試,將在御花園涼亭舉行,名爲“實地應對”。
她唇角緩緩勾起,眼底殺意漸濃。
楚雲微,你以爲憑幾句巧言、幾行暗語,就能全身而退?
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
風起御花園,涼亭四角懸鈴輕響,似有不祥之兆。
第三試“實地應對”悄然開始。
秀女們按抽籤分組,奉茶於涼亭之中。
那所謂“貴人”,不過是個披着灰鼠皮鬥篷的老太妃模樣人,枯手扶椅,雙目渾濁,卻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壓——楚雲微只一眼便知,此人絕非尋常宮眷。
她不動聲色退至林婉兒身後半步,垂首斂袖,姿態恭順卻不顯卑微。
她明白,這一試考的不是茶藝,而是危機中的應對、人心的拿捏、以及誰能在混亂中守住本心。
林婉兒卻早已按捺不住。
自入宮以來,她便依附柳貴妃,此刻更是殷勤備至,搶在楚雲微前頭布茶添水,語笑嫣然:“太妃慢用,這明前龍井是江南貢品,最養神氣。”她刻意抬高聲音,仿佛要讓滿園皆聞她的伶俐。
楚雲微只是靜立一旁,指尖輕撫袖中帕子——那是母親留下的舊物,邊角繡着半闕《殘夢引》的譜序。
她記得陳嬤嬤昨夜遞來的暗語,也記得那碗姜湯底下的絲結。
一切皆有來處,而今日,不過是她落子的第一步。
忽而一陣疾風掠過,卷起落葉紛飛。
林婉兒托盤微晃,滾燙茶水潑出一角,濺在石階上騰起白霧。
她驚叫一聲,慌忙擦拭,手忙腳亂間竟撞上案邊香爐。
青玉爐傾倒,爐灰炸開如煙塵四散,撲向老太妃衣襟。
“放肆!”老太妃猛地拍案而起,臉色鐵青,“賤婢無禮,竟敢污我衣袍!”
林婉兒當場跪倒,渾身顫抖:“太妃恕罪!奴婢……奴婢一時失手……”
衆秀女噤若寒蟬,無人敢上前。
唯有楚雲微緩步而出,未辯解,未推諉,只從袖中取出一方素白帕子,輕輕覆住傾倒的香爐口,阻斷餘灰飛揚。
動作從容,不疾不徐。
“回太妃,”她聲音清冷如泉,“爐火未熄,灰揚則穢氣入肺,傷身更甚於失禮。此刻責罰固然應當,但若因怒忘安,恐損康寧。”
她說完,才緩緩將帕子移開,取出幹淨熱茶奉上,姿態恭謹,卻不諂媚。
眼神低垂,卻字字入心。
老太妃盯着她良久,終是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倒是懂得‘先安己,再安人’。”
亭中死寂。
林婉兒癱坐在地,眼中恨意幾乎燃燒。
而遠處廊下,孫德全悄然收回目光,掌心微微出汗。
他活了大半輩子,見過無數妃嬪爭寵,可這般臨危不亂、以靜制動的手段,竟是頭一遭見。
尤其是那一句“傷身更甚於失禮”,看似勸誡,實則點破貴妃設局之險——若真讓毒塵入肺,豈止是失儀?
分明是謀害!
傍晚,司禮監宣讀復選結果。
貴妃端坐主位,朱筆欲落,正要以“舉止輕浮、德行不足”爲由黜落楚雲微,卻被內侍總管孫德全躬身攔下:“娘娘恕罪,陛下親批條陳在此——‘楚氏女,言談有度,舉止合規,留用待察。’”
紙箋展開,墨跡猶新。
貴妃指尖發顫,怒火攻心卻又不敢發作。
她猛地抬頭:“皇上何時看過名單?他連人都未見!”
孫德全低頭應道:“回娘娘,陛下只看了最後一份答卷,還問了一句:‘那個寫箴言的,是不是有個母親曾彈過《廣陵散》?’”
話音落下,殿內驟然寂靜。
貴妃瞳孔驟縮,心頭如遭雷擊。
《廣陵散》?
那曲早已被列爲禁樂,因先帝駕崩當夜,正是此曲奏至一半時宮變突起……而那位琴師之女,怎會知曉?
又怎敢在答卷背面留下如此隱語?
她猛然意識到——
楚雲微根本不是被動應對。
她是主動布局,借一首無人聽懂的遺音,直通天庭。
夜深,西偏院燭火未熄。
楚雲微獨坐燈下,指尖輕輕展開那枚褪色絲線結,從中抽出極細的紙條,上書兩字:“藏譜——北閣三層東櫃。”
她凝視良久,唇角微揚,終是吹熄燭火。
黑暗中,她眸光幽深如淵。
明日,她將以“奉旨查遺稿”爲由,踏入那座被封鎖的藏書閣。
而那一曲未曾完成的《殘夢引》,將是她撬動命運的第一根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