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藏書閣北閣三層靜如古井。
楚雲微立於東窗之下,手中那頁《殘夢引》殘段薄如蟬翼,卻重若千鈞。
她指尖緩緩撫過封底“天啓七年御賞”六個朱紅小字,指腹下仿佛能觸到時光的裂痕——那是十年前的一道恩典,一道被刻意掩埋、無人敢提的先帝親批。
她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出昨夜燭火搖曳中的推演:若此曲真爲逆樂,先帝怎會賜印?
若真涉廢太子遺謀,禮部怎未即刻查抄封禁?
真正懼怕這首曲子重見天日的,不是皇帝,而是那些在先帝駕崩後攫取權柄之人——比如柳貴妃背後的世家,比如如今執掌六宮、視宮規爲私器的當權者。
她睜開眼,眸光清冷如霜。
母親臨終前那一句“那夜的琴聲,不該被遺忘”,她用了三年時間,在尚書府藏書閣翻爛了樂志、史錄、內廷舊檔,才終於拼出一條隱線:天啓七年七月廿三,宮中曾有一場秘奏,由一名無名琴師獻《殘夢引》,第七疊未竟而止,翌日,那琴師便被逐出宮闈,再無聲息。
而那琴師,正是她的生母。
她將抄本小心折起,藏入夾層衣袋,又從袖中取出一枚極細銅籤,蹲身至東櫃角落。
積塵厚覆的木棱上,一道淺痕幾不可見。
她輕輕刮去浮灰,露出半行小字:“七月廿三,琴音止於第七疊。”
字跡纖細,卻力透木紋。
是母親留下的唯一線索。
她不動聲色地以袖掩之,心中已有計較。
這曲子不能由她來掀,但必須有人替她掀開。
午後,陽光斜照西廊,孫德全腳步沉穩而來,紫貂帽檐壓得極低。
他宣貴妃口諭:“藏書閣三日內閉館稽查‘禁物遺存’,新秀不得擅入。”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
楚雲微垂首應諾,姿態恭順,似一枚風中落葉,不起波瀾。
可就在孫德全轉身離去之際,她忽而輕嘆一聲,語氣如煙似霧:“公公可知,《殘夢引》當年錄入禮部樂籍時,登記簿尚存否?”
孫德全腳步一頓,未回頭,只淡淡道:“宮中舊檔浩如煙海,哪輪得到咱們翻看。”
楚雲微低頭,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揚,聲音更低了些:“可惜了……那上面記着誰奏、誰評、誰批紅。若能一見,或許能洗清我母清白。”
語畢,她再不多言,靜靜退至一旁,仿佛只是個心有不甘的孤女,吐露一句無人在意的哀嘆。
可孫德全卻在廊下駐足良久。
風吹動檐角銅鈴,一聲輕響,像是某種暗語落地生根。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透,一名小太監捧着司禮監腰牌,悄然進入禮樂司庫房,調走了一冊塵封十年的《天啓年樂籍總錄》。
無人阻攔,也無人過問——但權力的縫隙裏,總有眼睛看得真切。
第三日,藏書閣重開。
楚雲微依例前往,素裙緩步,神情恬淡。
途經西偏院回廊,忽見陳嬤嬤提着一只青布籃子迎面走來。
籃上覆布,一角微掀,隱約露出一本藍皮冊子,邊角磨損,墨字斑駁。
兩人目光短暫相接。
陳嬤嬤是母親舊仆,曾在宮中侍奉十載,後被貶出宮,前些日子才因年邁召回,安置在藏書閣做些雜務。
她未說話,只微微頷首,腳步加快,匆匆而去。
楚雲微目送她背影消失在轉角,唇畔終於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
半個時辰後,她在東櫃原處,於一堆雜亂無章的《節令樂舞圖錄》中,發現了那本藍皮冊子——《天啓年樂籍總錄》。
她翻開第七頁,指尖微顫。
紙頁泛黃,字跡卻清晰可辨:
“天啓七年九月十二,禮部薦楚氏女(籍貫不明)獻《殘夢引》,先帝觀畢,贊曰‘情真而不悖禮’,準錄宮譜,未刊行。”
未刊行。
這三個字如刀鋒劃過心頭。
這意味着,《殘夢引》從未正式列入宮廷雅樂,全天下僅此一份手稿。
而如今,貴妃一口咬定它是“前朝逆樂”,下令封禁,等同於公然抹殺先帝裁定——誰敢如此?
除非,有人想掩蓋什麼比一首曲子更重要的東西。
楚雲微合上冊子,指尖緩緩摩挲封面。
她終於明白了母親爲何被逐。
不是因爲奏了禁曲,而是因爲她聽懂了曲中密語——而那密語,牽扯的,或許是廢太子真正的死因。
窗外風起,殘譜翻飛,如蝶墜幽谷。
她站在光影交界處,神色平靜,心湖卻已掀起驚濤。
這一局,她不再是棋子。
當夜,燭火微明,她提筆鋪紙,開始謄寫《勸善箴》修訂版。
筆鋒溫潤,字字謙卑,可在第三段末尾,她頓了頓,墨尖輕點,緩緩寫下一句:
“昔有良音蒙塵,非因其亂,實因人懼其明。”當夜,燭火在案前輕輕搖曳,映得楚雲微的側影如剪紙般靜默。
她執筆的手穩如磐石,墨跡緩緩鋪展於素箋之上,《勸善箴》修訂版一字一句,溫良恭儉,謙卑至極。
宮規女訓、敬上修德、守分安命——每一句都合乎禮法,挑不出半點錯處。
唯有那句“昔有良音蒙塵,非因其亂,實因人懼其明”,如一枚藏鋒的針,悄然縫進錦繡華服的褶皺裏。
她寫完最後一字,並未立刻吹熄燭火,而是凝視着那行墨跡,指尖輕撫過“懼其明”三字,仿佛觸到了深宮最幽暗的脈搏。
這句話不會殺人,但會生根。
它要讓那些自以爲掌燈的人,開始疑心自己腳下的影子。
次日清晨,楚雲微將謄抄工整的《勸善箴》交予典簿女官時,神情恬淡如常,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項尋常課業。
她甚至微微低頭,語氣溫順:“妾恐文辭粗陋,有辱聖聽,故反復修改,遲了些時辰,還望恕罪。”
典簿女官瞥了她一眼,見是庶女出身、素來不起眼的楚氏,本欲隨手擱置,可目光掃過那句箴言,眉頭微不可察地一動。
這話說得蹊蹺,像是無心之語,又像直指宮闈禁忌。
她不動聲色收下,卻在午後悄悄遞進了貴妃案頭。
柳貴妃正在對鏡描眉,指尖一顫,朱砂滴落唇畔,如血。
她看完全文,冷笑着將紙頁揉成一團,抬手便欲擲入炭盆。
可就在指尖觸及火焰的刹那,她忽然頓住。
若焚之,是否等於承認——此言有所指?
若置之不理,又怕這話如風過林,悄然傳入皇帝耳中。
蕭弈何等人物?
最厭遮掩,最愛從細枝末節裏挖出真相。
一句“懼其明”,足夠他順藤摸瓜,查到十年前那樁被刻意抹去的舊事。
她緩緩鬆開手,將紙團展開,冷冷道:“燒了它,一個字都不準留。”
宮人領命而去,炭火噼啪作響,紙頁化爲灰燼。
可她們不知,就在箴言呈遞典簿的那一瞬,一名小宮女已偷偷躲在廊柱後頭,用劣紙速速謄抄了一遍。
她是尚衣局陳嬤嬤的遠親,平日受過楚家舊仆些許恩惠,又見楚雲微從不張揚卻總在藏書閣借閱古籍,心中早生幾分敬意。
如今見她寫下如此“膽大包天”的句子,非但不懼,反而覺得——痛快。
這份抄本,當晚便流入了偏殿侍女的枕下,三日後,竟在幾位低階嬪妃間悄然傳閱。
有人說:“這話說的,莫不是在影射什麼?”
也有人低語:“十年前廢太子暴斃,先帝震怒,禁樂三月……會不會真有一曲,藏着不該聽的秘密?”
流言如霧,無聲彌漫。
三日後,紫宸殿暖閣。
蕭弈斜倚龍紋軟榻,翻閱秀女文卷,神色淡漠。
忽而,他指尖一頓,目光落在一份早已焚毀的箴言抄錄本上——孫德全低垂着頭,雙手奉上。
“陛下,這是……從慎刑司抄檔中尋出的副本。”
蕭弈沒問來源,只緩緩讀完,唇角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
“前幾日那個寫箴言的女子,最近可還安靜?”他問。
孫德全躬身答道:“回陛下,楚氏女近日閉門讀書,唯昨日曾向守閣太監借紙筆,抄錄了一段《樂經》注疏。”
蕭弈眸光微閃,指尖輕叩案沿,低語似自言,又似問天:
“倒是個不怕火的人。”
燭火忽明忽暗,照不見他眼底那一縷驟然燃起的興味。
而此時,楚雲微獨坐燈下,窗外萬籟俱寂。
她取出一方素絹,提筆蘸墨,將《殘夢引》第七段指法默畫成圖,線條精準如譜,藏於枕下。
明日終選在即。
她要讓這曲子,再響一次。
而這一次,不再是追責的刀鋒,而是叩門的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