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紫宸殿外,夜風卷着燭火,在朱紅廊柱間投下搖曳的影子。

更鼓已過三巡,宮禁森嚴,可楚雲微房中那盞孤燈,仍亮如不滅。

她端坐案前,素箋鋪展,墨香淡淡。

指尖輕撫紙面,仿佛能觸到十年前那一夜——冷月懸空,琴聲斷於中途,母親倒在血泊中,唇角還殘留着半句未唱完的詞。

那時無人敢問爲何,只道是失寵樂伎自盡謝罪。

唯有她知道,《殘夢引》不是死曲,而是鑰匙,一把能撬動皇權暗瘡的鏽刃。

她提筆落音,將原曲第七段拆解重構,只取起音一縷清寒、收尾一道孤絕,中間留白如斷崖。

短調成時,她題名《待續·殘夢》,字跡清瘦卻鋒利,像一把藏在絲帛裏的匕首。

“不求動人,只求驚心。”她低聲自語,眸光沉靜如古井,“貴妃要我奏全曲?好啊……那就讓她親眼看着,這殘章如何撕開她的金殿。”

她早已算準——柳貴妃出身世家,父親掌兵部與吏部,後宮之中幾近攝政。

她最怕的不是才女,而是記憶。

十年前廢太子暴斃當晚,《殘夢引》曾被先帝召入偏殿獨聽,次日便下令禁樂三月。

此事諱莫如深,連史官都未曾落筆。

可若有人當衆提及此曲與先帝之關聯,哪怕只是一絲風聲,也足以讓蕭弈那雙慣於掘地三尺的眼睛盯上來。

所以,她不能只靠琴。

午時,她借歸還《樂經注疏》之機,悄然將一張字條夾入書頁深處:“此曲曾得先帝親評”。

送書的小太監是御前書房值夜的熟人,向來貪些賞錢,又敬她從不張揚、每每借書必手抄備份以還,便順手將書擱在了案頭顯眼處。

成不成?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蕭弈有多恨“遮蔽”。

登基三年,他鏟除太後黨羽,架空三公,爲的就是不讓任何人再替他“決定什麼該聽,什麼不該聽”。

先帝遺音若被刻意湮滅,那就是觸了他的逆鱗。

而她,就是要讓他自己去翻那本書,自己看到那句話,自己生出疑竇——而非由她開口陳述,落人口實。

翌日清晨,終選正殿。

金磚映日,珠簾垂輝。

六位秀女依次立於階下,皆盛裝華服,屏息等候。

柳貴妃高坐東首,鳳冠霞帔,唇含冷笑,目光如刀刮過衆人,最終落在楚雲微身上。

“才藝展示,依序而行。”

前幾人或吟詩、或作畫、或舞劍,皆平穩過關。

輪到林婉兒時,她緩步上前,淚光盈睫,抱琵琶輕撥,一曲《春怨》緩緩流淌,哀而不傷,怨而不怒,聽得幾位老嬪妃低聲稱贊。

貴妃微微頷首,笑意漸濃。

隨即,她轉向楚雲微,聲音陡然轉冷:“你母乃宮中舊樂師,擅琴無雙。你既承其血脈,當繼其藝。上前——奏一曲完整的《殘夢引》。”

殿內驟然一靜。

衆人心知肚明:這不是考較才藝,是設局誅心。

《殘夢引》乃禁曲,私傳者斬。

若楚雲微真能奏出全曲,便是坐實私藏禁譜之罪;若不能,則此前呈遞箴言、聲稱“奉旨查譜”便是欺君大罪,當場便可黜落,永不得入宮。

貴妃這一招,名爲試藝,實爲斷命。

所有目光齊刷刷射向楚雲微。

她卻未慌亂,反而輕輕整了整袖口,緩步而出,襝衽行禮,姿態從容如月下拾花。

“回貴妃娘娘,”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妾身確曾查閱殘稿,然此曲共九疊,今僅得其二,餘者湮滅無蹤。”她頓了頓,抬眸直視上方,“正如人心易散難全,音律亦如此。妾不敢僞作,唯願以所得兩節,題爲《待續·殘夢》,敬獻陛下,以表‘不忘本源,靜候真相’之意。”

滿殿譁然。

殘曲獻終選?簡直是前所未聞的狂妄!

貴妃眼中寒光一閃,冷笑出口:“荒唐!殘章斷調,也配稱才藝?莫非你以爲,帝王之心,可用半闕破音打動?”

楚雲微不退反進,語氣依舊平和,卻字字如針:“先帝曾評此曲‘情真而不悖禮’,若今日因殘缺而棄之,豈非背離先帝聖心?”她微微一頓,目光雖未移,話語卻如刃出鞘,“還是說……有些人,不願它再響?”

空氣凝滯。

連呼吸都似被掐住。

貴妃臉色驟變,指尖緊扣扶手,幾乎要捏碎那鎏金蟠龍。

而就在此刻,殿外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傳來,一名內侍悄然入內,將一冊書籍置於御案旁——正是那本《樂經注疏》,書頁微敞,恰好露出夾着字條的那一處。

殿內死寂。

殿內死寂,連呼吸都仿佛被抽離。

千鈞一發之際,帝王終於啓唇,聲音低沉如遠雷滾過雲層:“奏來。”

楚雲微緩緩跪坐於琴前,素手輕抬,指尖拂過七弦,似有風穿指而過。

她閉了閉眼,將十年隱忍、孤燈夜讀、母親臨終那一聲未盡的吟唱盡數壓入心淵。

再睜眼時,眸底已無波瀾。

起音幽遠,如月下孤鴻掠過寒潭,一絲清冷直刺人心;中段戛然而止,留白處似斷崖絕壁,令人神魂懸空;首尾空寂,餘音不散,繚繞梁上,竟似亡魂低語,遲遲不肯歸去。

一曲終了,殿中無人敢動,無人敢言。

那不是琴聲,是刀鋒劃過金玉之上的裂響,是塵封舊事在暗夜裏悄然翻身的窸窣。

它不求悅耳,只求驚魂——而它做到了。

蕭弈端坐龍椅,指尖輕扣扶手,目光深不見底。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字字如鑿:“你說此曲曾得先帝親評?”

“是。”楚雲微垂首,語氣平靜無波,“先帝三年冬月二十七夜,召《殘夢引》入偏殿獨奏,翌日批‘情真而不悖禮,哀極而守其正’十二字於《樂籍總錄》,並命禮部存檔備案。”

話音落下,貴妃瞳孔驟縮,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蕭弈眸光一凝:“何以爲證?”

楚雲微從容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本泛黃冊頁,雙手高舉過頂:“此爲禮部所藏《樂籍總錄》副本,妾身借閱謄抄,一字未改,恭請聖覽。”

孫德全會意,快步上前接過,雙手呈於御案。

蕭弈翻開,一頁頁掃過,目光最終定格在一行朱批小楷上——筆跡蒼勁古拙,確爲先帝親書無疑。

他指腹緩緩摩挲那十二個字,眼神漸沉,似有雷霆在暗處翻涌。

先帝晚年忌談舊事,尤其廢太子之死,宮中諱莫如深。

可一首禁曲爲何會被親評?

又爲何隨後三月禁樂?

若非有人刻意抹除,便是其中藏着不願爲人知的秘密。

而今日,一個卑微庶女,竟以半闕殘音,撬開了這道鐵幕的一角。

他抬眼看向楚雲微,眸光銳利如刀:“你母親……可是當年奉詔入殿奏曲之人?”

楚雲微低頭,聲音微顫卻不退:“先母楚氏,曾爲尚樂局司音,確於那夜奉旨撫琴。”

殿內空氣再度凝滯。

貴妃臉色慘白如紙。

她萬萬沒想到,那份本該焚毀的記錄竟還留存!

更未料到,這個她視爲螻蟻的庶女,竟能不動聲色地布下如此殺局——借一本書、一句批語、一段殘音,將十年前的禁忌重新點燃,還將自己推至風口浪尖!

片刻後,蕭弈合卷,神色莫測,只淡淡道:“一曲未成,卻牽出舊黨昭雪,也算有功。”

全場屏息。

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如鍾鳴九重:“楚氏女,才識兼備,心念根本,賜居瓊華殿西閣,授采女銜,待察。”

轟然震動!

采女雖僅爲六品,卻是正式妃嬪起點,意味着名入皇冊、享宮規庇護,更重要的是——此封由帝親授,未經貴妃提名,等同於打破後宮權力格局!

貴妃強壓怒火,嘴角擠出一絲笑:“恭喜陛下得此才女……臣妾……代爲賀之。”

楚雲微俯身謝恩,姿態謙卑,唯有指尖微微收緊,泄露了那一瞬的鋒芒。

退殿時,林婉兒從旁經過,腳步一頓,冷冷盯她一眼,咬牙低語:“你以爲贏了?”

楚雲微未應,只是輕輕拂了拂裙裾,抬眸望向大殿正上方那塊高懸匾額——“明德惟馨”。

風穿廊而過,吹動她的衣袂,也吹散了方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博弈餘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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