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霜,靜瀾軒的檐角懸着一盞孤燈,在風中輕輕搖晃。
吳青娥被調離已半月有餘,這偏僻冷宮般的居所竟漸漸有了人氣——炭例足額、米糧不缺,連巡夜太監的腳步都繞開了這片荒蕪已久的角落。
楚雲微立於窗前,指尖輕撫案上那本泛黃的《宮規輯要·工造篇》。
紙頁翻動間,墨香混着陳年塵氣撲面而來。
她眸光沉靜,卻藏鋒於底。
表面是采女勤讀典籍以正言行,實則字裏行間皆在爲一張無形之網鋪線布針。
她未因趙明禮那一夜的密令而鬆懈。
權力從不會因一次示弱就真正低頭,它只是暫時蟄伏,等待你露出破綻。
她比誰都清楚,真正的棋局,才剛剛落子。
三更梆子剛過,門外傳來極輕的叩擊聲,三長兩短,如枯葉墜地。
她抬眸,低聲道:“進來。”
門縫推開一線,陳嬤嬤佝僂的身影悄然滑入,手中捧着一只褪色繡鞋,鞋面繡着半朵殘蓮,絲線斑駁,似經烈火燎燒。
“小姐……這是您母親留下的。”老婦人聲音壓得極低,指尖微顫,“她說過,若有一天您掌了賬本,就該去找‘會說話的灰’。”
楚雲微接過繡鞋,入手沉重。
她輕輕拆開鞋底夾層,取出一張泛黃紙片。
紙上繪着簡略宮道圖,三條虛線自丙字庫、北苑井、織造局延伸而出,交匯於一處標注“蓮燼堂”的黑點。
她瞳孔驟縮。
蓮燼堂——廢太子案發當晚被焚毀的樂坊禁地,專司皇室秘曲編撰,傳聞中藏盡宮廷隱事。
母親曾是其中琴師,那一夜奏至第七疊,突遭柳貴妃斥爲“曲藏逆音”,隨即失寵貶黜,鬱鬱而終。
而這張圖……不是回憶,是線索。
她將圖紙與《宮規輯要》反復對照,目光最終落在一段幾近湮滅的記載上:“織造局染渠,通北苑枯井,歲修一次,今已十年未啓。”
一條廢棄排水暗渠!
原爲運送靛藍染料所設,連接織造局後院與北苑邊緣枯井。
若當年大火焚燒文書,灰燼隨雨水流入渠中,未完全焚盡的殘頁或可沉積淤泥深處……
心口猛地一跳。
但她不能去。
巡查令早已到期,她一個才女,無權無由踏入禁地,稍有不慎便是“窺探宮秘”的死罪。
更何況,如今她在暗處已有動靜,越是平靜,越需謹慎。
次日清晨,綠枝奉命前來取書歸還醫典房。
楚雲微遞出一包細粉,色如秋灰,輕若塵煙。
“你今日送書,路過織造局後牆時,把這包香粉撒在牆根裂縫裏。”她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吩咐一件尋常瑣事。
綠枝遲疑:“可是……爲何?”
“不必問。”楚雲微抬眼,目光如月下寒潭,“只記着,動作要慢,像無意碰灑。回來後,一句話也不許多說。”
綠枝咬唇點頭,退下離去。
三日後,暴雨初歇。
楚雲微命綠枝持耙子,借口“尋丟失銅針”,前往織造局後牆外荒地翻土。
那裏雜草叢生,向來無人踏足。
不多時,綠枝渾身溼漉漉奔回,掌心托着一段焦黑竹筒,長約半尺,外皮尚存些許朱漆痕跡。
“小姐!我在溼土裏挖到的……泥土中有綠痕,順着挖下去,就發現了這個!”
楚雲微屏息接過,指尖輕撥,竹筒裂開,內藏半卷焦脆紙頁,邊緣卷曲如枯蝶,墨跡模糊,卻依稀可辨:
“……七月廿三夜,琴師奏至第七疊,柳氏突入止樂,稱其曲藏逆音,語涉先帝諱名。查無實據,然聖心不悅。琴師即刻逐出蓮燼堂,禁足三月。當夜火起,堂毀人散,檔案盡焚……”
她指尖微顫,幾乎握不住這薄如蟬翼的殘頁。
那是母親被逐的那一夜。
也是她命運崩塌的起點。
原來不是“失寵”,而是“被構陷”;不是“曲誤”,而是“言忌”。
所謂的“逆音”,竟是觸碰了先帝不願提及的禁忌?
她緩緩閉眼,再睜開時,眸中已無波瀾,唯有寒焰燃起。
母親留下的不只是遺物,是一把鑰匙——開啓舊案、揭開真相、撬動權力根基的鑰匙。
她起身,吹滅燭火,將殘頁小心平鋪於案,提筆蘸墨,開始謄抄。
每一個字都寫得極慢,極穩,如同刻入骨血。
抄畢,她將原件仔細折好,夾入一本《歷代女訓輯錄》的夾冊中。
書頁陳舊,封面斑駁,正是內務日常流轉的舊檔之一。
翌日晨光微明,她喚來趙明禮。
“公公近日辛苦。”她遞上書冊,神色如常,“妾身前些日子借閱史典,現已歸還。另有一份殘頁,據說是修史所需,煩請轉交司禮監備案。”
趙明禮接過,翻開《女訓輯錄》,並未察覺夾冊中的異樣。
他眉頭微蹙:“修史?”
“嗯。”楚雲微笑得溫順,“聽聞司禮監正在整理先帝朝舊檔,這類殘篇或許有用。”
趙明禮盯着她良久,眼神復雜。
他不知這女子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但他已不敢再輕易小覷。
他終究還是接過了書冊,轉身離去。
楚雲微立於廊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宮道盡頭。
風拂過耳畔,她輕輕呢喃:“母親,你說灰會說話……那今日,我就讓它開口。”
紫宸殿的燈火依舊高懸,冷峻如星。
而她的網,已悄然沉入宮牆最幽暗的深處。
夜色如墨,紫宸殿的燈火卻未熄。
司禮監值房內,趙明禮親自將那本《歷代女訓輯錄》交予檔案官,反復叮囑“歸檔須慎,不得外泄”。
他本欲轉身離去,耳畔卻回響着楚雲微那句輕若嘆息的話——
“可惜不知是誰當年下令填渠……否則或能挖出更多遺文。”
這話本該無人在意,可偏偏像根細刺,扎進了他多年宮宦練就的警覺神經。
填渠?
織造局北苑那段廢棄染渠,早已被黃土封死十餘年,連宮圖都未標注。
一個才女,怎會知曉這等隱秘?
還說得如此篤定?
他腳步一頓,
當夜三更,趙明禮悄然調出工部舊檔副本,命親信小太監逐頁翻查天啓七年營造司記錄。
燭火下,一行朱批赫然入目:“丙字庫後渠道堵塞,奉旨填埋,由郎中柳元佐督辦。”
柳元佐——柳貴妃的叔父,十年前掌管宮室修繕要務,如今雖已致仕,但其子仍居工部要職,門生遍布六部。
趙明禮手心滲汗。
若說巧合,未免太過蹊蹺。
殘頁現世、提及蓮燼堂大火、又牽扯到填渠阻斷線索……而楚雲微偏偏在交出殘頁時,有意無意點出“填渠”二字,像是隨口一嘆,實則如鉤垂餌,直指要害!
他猛然驚覺:這不是獻檔,是設局!
可事已至此,他已親手將《女訓輯錄》送入司禮監,甚至親自督辦歸檔流程。
倘若上頭追查下來,第一個被問罪的便是他!
恐懼壓過僥幸,他當即焚毀抄錄副本,又命人嚴密封鎖工部查閱痕跡,並暗中派人警告柳家舊仆閉嘴守密。
殊不知,這一切動靜,早已通過綠枝每日爲靜瀾軒領取炭例時,由一名掃灑宮女悄悄傳遞至陳嬤嬤手中。
而陳嬤嬤,則在夜半更鼓停歇之際,以“送舊衣料”爲由,將一張揉皺的紙條塞進趙明禮心腹太監的袖中——上面只有一行蠅頭小楷:“渠事起,柳家懼。”
消息傳回靜瀾軒,楚雲微正對燈獨坐。
她緩緩展開一張素絹,提筆蘸墨,在“情報聯絡圖”中央添上第四枚標記——以殘蓮爲底,繞三圈細線,分別連向陳嬤嬤、綠枝、趙明禮。
三人成鏈,環環相扣,彼此不知對方身份,唯聽她一人指令行事。
這才是她真正構築的“隱秘秩序”:不靠恩寵,不倚權臣,只憑信息差與人心懼意,織就一張深埋宮牆之下的暗網。
她凝視圖上新落的一筆,唇角微揚。
趙明禮果然入局了。
他越是遮掩,越暴露心中有鬼;他越想壓下此事,就越會在帝王眼中留下“藏匿前朝舊事”的嫌疑。
而她,始終站在光明處,以“修史補遺”之名行撥霧之舉,清白無瑕,無可指責。
更妙的是,那句看似隨意的嘆息,已成功將水攪渾。
接下來,只需等一個人主動去查——
果然,數日後,孫德全親自送來一份密報:御前整理《先朝補遺錄》時,皇上獨取出一頁,問及天啓七年七月廿三夜太醫值宿情況,並命內廷調閱當日脈案。
楚雲微笑而不語,只輕輕點頭。
棋子,已然動了。
她提筆寫下第一條正式指令,墨跡沉穩如刀鋒劃石:
“查天啓七年七月廿三夜,值宿太醫姓名。”
風穿窗櫺,燭影搖紅。
火光映照着她沉靜的眼眸,仿佛深淵之中燃起的第一簇星火。
真正的棋局,早已不再局限於誰得寵、誰失勢。
它從一本殘冊開始,從一句低語蔓延,如今,正悄然叩響權力最核心的門扉。
雪霽初晴,靜瀾軒暖閣炭火微紅。
楚雲微正批閱新一期《各宮布匹流向簡報》,綠枝匆匆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