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初晴,靜瀾軒暖閣炭火微紅。
楚雲微正執筆批閱新一期《各宮布匹流向簡報》,眉目沉靜如古井無波。
窗外殘雪映着天光,屋內墨香與鬆煙繚繞,仿佛這方寸之地,便是她手中棋局的中樞。
每一筆勾畫、每一道朱批,皆非瑣事——布匹多寡可窺人心向背,損耗出入能察勢力暗涌。
她從不輕視任何一絲細碎線索,正如獵手不會忽略草葉上露水滑落的方向。
忽聞簾外腳步急促,綠枝推門而入,聲音壓得極低:“浣衣局送還的冬袍裏夾了張字條——是紅綃寫的,說有要緊話當面稟告,求您開恩召見。”
楚雲微筆尖一頓,墨點墜在紙上,緩緩暈開如血。
她沒有抬頭,只輕輕將筆擱下,指尖撫過那滴墨痕,像在衡量一段舊情的分量。
紅綃……那個曾陪她在偏院寒夜中抄書取暖、爲主頂罪挨打也不吭一聲的丫頭。
母親臨終前親手將她賜予自己,說是“留個念想”。
那時兩人縮在破窗漏風的屋子裏,靠一盞油燈讀《列女傳》,她說將來要做個賢淑女子,紅綃卻笑:“姑娘若真賢淑,早被人吞得骨頭都不剩。”
她記得她的笑聲,也記得她後來第一次遞出密信時,手抖得連火漆都蓋歪了。
三日前,她通過趙明禮查實,紅綃借浣衣之便,將一封僞造的“楚氏承寵名錄”送往尚書府內院——那是嫡母最想看到的消息。
一場虛假的榮寵,足以讓楚家重新評估她的價值,也可能引來更猛烈的打壓。
她本可當場揭發,令其杖斃,但她沒有。
她只是淡淡下令:貶入浣衣局,不得近身。
因爲她還想看——看是誰,在幕後牽動這根線。
而現在,紅綃竟主動上門,求見?
不是懺悔,是反撲;不是低頭,是試探。
楚雲微抬眸,目光穿過窗櫺落向遠處宮牆,白雪覆頂,宛如刀鋒冷光。
“讓她午後廊下候着,不必進屋。”她終於開口,聲如碎玉,“我自會‘見’她。”
午時未至,風雪再起。
紅綃立於回廊之下,單薄身影幾乎被雪幕吞沒。
雙頰凍得發紫,唇色青白,可眼中卻燃着一股近乎癲狂的熱切。
她雙手緊攥袖口,似藏有重物。
“姑娘……我錯了!”一見楚雲微出現在門內陰影處,她猛然跪倒,膝行數步,嗓音顫抖卻清晰,“我在尚書府安插了眼線,能替您探知嫡母動向!今晨剛傳來密函——楚雲瑤欲聯姻御史台左都尉,聯手參劾工部侍郎柳家貪腐案,實則意在牽連您母族舊案翻供!”
她說着,哆嗦着從懷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高舉過頭:“這是證據!求您再信我一次!奴婢願肝腦塗地,只爲贖罪!”
楚雲微站在門檻之內,光影分割了她半邊面容。
她未動,亦未言,良久才緩步上前,取過那信。
指尖輕撫火漆紋路——梅花印,深淺一致,邊緣規整,正是尚書府內院專用印鑑,尋常人難仿。
信紙質地也與家中一貫所用相同。
她不動聲色,將信放入案頭待拆文書堆中,如同處理一份尋常奏報。
“你既知錯,便去灶房幫工,暫留靜瀾軒聽用。”她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安排一名雜役。
紅綃猛地抬頭,
楚雲微望着她背影消失在轉角,目光漸冷。
片刻後,綠枝悄然而至:“姑娘,已確認——今晨確有一只灰羽信鴿自尚書府西角樓飛出,落點爲城南舊坊,與我們掌握的密道出口吻合。”
“所以,信是真的?”綠枝小心翼翼問。
“信的內容或許真。”楚雲微終於起身,走到燭台前,拿起那封未拆的密函,輕輕一拋,投入火焰之中。
火舌瞬間吞噬紙角,藍焰騰起,映亮她幽深眼底。
“但她不該知道密道傳遞路徑。”她低語,聲音幾不可聞,“除非有人教她——甚至,替她設計好每一步反應。”
真正的殺招,從來不在明面上的情報,而在對方以爲你能信的時候,讓你不得不信。
紅綃今日之舉,太過急切,太過完美。
一個被貶爲雜役的婢女,竟能打入尚書府核心情報網?
還恰好掌握楚雲瑤最隱秘的聯姻計劃?
若她是真心歸附,爲何不早不說,偏等她布下暗網之後才來投誠?
這是餌,也是試煉。
試探她是否仍念舊情,是否還有軟肋可攻。
而她,偏偏要順着這根線,反釣上去。
當夜二更,萬籟俱寂。
紅綃親自捧茶入室,腳步輕緩,神情恭順:“姑娘連日操勞,這碗安神湯是灶上特熬的,加了百合與酸棗仁,最是溫潤。”
茶香嫋嫋,帶着甜膩的藥氣,彌漫室內。
楚雲微正伏案閱卷,聞言抬眸,靜靜看着她。
燭光下,紅綃額角沁出細汗,手指微微發顫。
楚雲微忽然一笑,輕聲道:“我記得你小時候怕苦,不肯喝藥,是我一勺勺哄着才咽下去——今日怎知我喜歡百合?”
空氣驟然凝滯。
紅綃渾身一僵,強笑道:“奴婢……記得您的口味。”
楚雲微接過茶盞,指尖微涼,垂目輕啜一口,贊道:“果然好味道。”
隨即擱下,掩袖咳嗽兩聲,語氣惋惜:“只是今晚風寒,胃口不佳,剩下半盞你拿去喝了,別浪費。”
紅綃臉色驟變,瞳孔猛縮,嘴唇翕動,卻不敢拒,只得硬着頭皮跪地,雙手捧盞,一飲而盡。
楚雲微靜靜望着她喉頭滾動,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斂——
那茶中若真無毒,你何必如此驚惶?三更鼓響,寒風穿廊。
靜瀾軒偏房內,一盞孤燈搖曳如鬼火。
紅綃蜷在草席上,雙手死死摳住腹部,指甲幾乎陷進皮肉。
冷汗浸透了單衣,貼在脊背上像一層冰殼。
她渾身痙攣,牙齒咯咯打顫,口中溢出斷續的呻吟,仿佛五髒六腑正被無形之手寸寸絞碎。
“不……不是這樣……”她喘息着,眼神渙散地望向門口,“姑娘明明喝了……爲何你沒事?!”
門軸輕轉,楚雲微緩步而入,素白裙裾拂過青磚地面,無聲無息。
綠枝提着燈籠緊隨其後,臉色發白,卻咬唇強撐着不敢退縮。
燭光映照下,楚雲微的臉半隱於暗影,唯有那雙眸子清冷如霜雪,倒映着眼前垂死掙扎的人影,不起一絲波瀾。
“斷腸草。”她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微量可致幻妄言,大量則七竅流血、腸穿胃爛。醫官若來診視,只道是風寒入體,延誤救治,三日內必亡。”
她蹲下身,與紅綃平視,近得能看見對方瞳孔裏自己冰冷的倒影:“你說,我若真飲盡那盞茶,此刻該是什麼模樣?是不是已經口吐白沫,人事不知,等着明日宮人哭喊‘采女暴斃’,報入內務府?”
紅綃劇烈喘息,嘴唇顫抖:“你……你怎麼會……”
“你以爲我會念舊情?”楚雲微輕輕撫過她的臉頰,動作溫柔得近乎憐憫,“你以爲一封真假參半的情報,一次卑微跪地的懺悔,就能讓我放下戒心?紅綃,你忘了我是誰養大的——是在尚書府那些連眼淚都要計算價值的地方活下來的。”
門外腳步急促,趙明禮帶着兩名太監疾步而來,手中托盤盛着殘茶碗底黑渣。
他面色鐵青,將碗呈至楚雲微面前:“主子,驗出來了,確是斷腸草末,還混了迷魂香粉,意圖擾亂神志,僞造猝死假象!這賤婢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主子!”
楚雲微未接話,只淡淡掃了一眼,目光落回紅綃臉上。
“她不是要殺我。”她終於開口,語調平靜得令人膽寒,“她是想讓我‘看起來死了’。只要我一‘亡’,她手中那份‘楚氏承寵名錄’便成了真功一件,再加上昨夜所謂密信,足夠她重歸尚書府,成爲嫡小姐身邊的新紅人——金銀綢緞,奴仆成群,再也不用在浣衣局搓洗臭襪子。”
她說完,緩緩起身,袖中滑出一張墨跡未幹的紙箋——正是紅綃昏沉之際被誘按下手印的空白信紙,如今已謄寫完畢,筆鋒凌厲,字字誅心。
“任務已成,主子暴斃,密信藏於東窗夾層,請速派人取走。”
綠枝低垂着眼,心中震顫。
她親眼看着姑娘如何不動聲色,在紅綃昏厥前以溫水灌喉、誘其放鬆警惕,再趁機取得指模;又如何親自執筆,模擬其潦草筆跡,補全這封足以定罪的“自供狀”。
這不是反擊,是設局反狩。
是讓獵物以爲自己在操控全局時,才猛然發現,從頭到尾,她才是那個被牽線的傀儡。
天邊微露灰白,晨霧彌漫宮道。
內務府判事周文通披着深青官袍踏入靜瀾軒時,楚雲微已端坐堂前,案上整齊擺放四封密信——前三封爲原物,皆由綠枝巧妙截取、謄抄復原後歸還傳遞鏈;最後一封,則是今夜剛剛“誕生”的鐵證。
火漆完好,筆跡相符,內容層層遞進,脈絡清晰:從泄露宮闈私語,到勾結外臣聯姻構陷,再到圖謀僞傳死訊、動搖宮禁秩序……
樁樁件件,皆指向一個結論——
采女楚氏,險遭親信毒殺滅口,幕後黑手直指尚書府嫡系。
周文通翻閱信件,眉頭越鎖越緊,最終沉聲道:“茲事體大,須即刻稟報紫宸殿。”
楚雲微點頭,指尖輕輕摩挲着發間那枚殘蓮玉簪——那是母親唯一留下的遺物,斷裂的一角曾象征屈辱與終結,如今卻被她親手磨利,化作刺向敵人心口的第一把刃。
遠處,行刑鼓聲隆隆響起,穿透宮牆。
她立於回廊之下,聽着那漸弱的哀嚎,目光卻緩緩抬起,投向紫宸殿方向。
那一瞬,仿佛有道視線破空而來,銳利如刀,與她隔院相望。
她沒有躲閃,只是輕輕攥緊了玉簪。
風未止,棋未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