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靜瀾軒密室燭火搖曳,映得四壁書卷忽明忽暗。
楚雲微端坐案前,一襲素白寢衣襯得她面色冷峻,眸光卻如寒潭深水,沉靜中藏着驚雷。
她指尖輕撫那半頁灰燼殘單,字跡焦黃斷裂,卻如利刃般刺入心脈——“天啓七年七月廿三,支出龍骨粉三錢,柳氏院領”。
母親居所,早已荒廢十七年。
她緩緩展開自藏書閣謄抄的《醫典房天啓年藥材總錄》副本,一頁頁翻動,目光如針,逐行掃過那些塵封的藥名與出庫記錄。
終於,在“寧神散”條目下,她停住了呼吸。
三次領藥。
七月二十一,申時三刻,取寧神散五錢,柳元衡私印。
七月二十二,辰時初,再取七錢,同印。
七月二十三,寅時末,三取八錢——劑量逐日遞增,遠超常例,近乎毒量!
而每一次籤發,皆蓋着貴妃生父、時任太醫院首座柳元衡的私印。
那人早已病逝多年,可這印記卻真實得不容置疑。
她的指尖微微發顫,不是因悲,而是因怒。
這不是治病,是用藥控人。
她迅速調出織造局丙字庫近十年香料出入簿副本,目光直落七月二十三那一欄——“龍骨粉三錢,鳳儀宮熏香驅邪”。
用途寫得冠冕堂皇,可龍骨粉本屬重鎮安神之藥,若混入熏香長期吸入,足以使人神思遲滯、記憶模糊,甚者癲狂失智。
同一日,同一藥,一處用於“治病”,一處用於“驅邪”。
兩份記錄,像兩張精心編織的網,將一個無辜女子拖入深淵。
楚雲微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出母親最後一次登台的畫面——鳳儀宮華燈璀璨,她撫琴至第七疊,驟然指法錯亂,琴音戛然而止。
帝王震怒,斥其“失儀”,當場下令逐出宮禁。
那時人人都說,是母親技藝不精,惹怒聖顏。
可現在她終於明白——那夜,母親根本不是彈錯了曲。
她是被藥性侵蝕到了極限,在清醒與混沌之間掙扎着完成前六疊,第七疊時意識崩塌,再也無法繼續。
所謂“藏音碼”,並非什麼玄機密語。
那是母親在劇毒迷魂之中,用盡最後一絲清明,留下的求救信號!
每一個音符的偏差,都是她在無聲呐喊:“我不瘋,我是被毒了!”
楚雲微睜開眼,瞳孔深處燃起幽火。
她猛地起身,喚來綠枝。
“去查林婉兒近三個月藥方,重點比對‘安神定志湯’中龍骨粉比例,立刻。”
綠枝領命而去,半個時辰後匆匆折返,手中捧着一份新抄藥錄,聲音發抖:“小姐……您要的……對上了。林婉兒每日所服‘安神定志湯’,其中龍骨粉用量,正是三錢整——和十七年前母親領用的‘寧神散’主藥劑量,完全一致!”
楚雲微霍然站起,袖袍帶翻茶盞也未察覺。
貴妃林婉兒,竟沿用其父秘法,以相同藥理控制身邊之人!
當年害母,今日害人。
而手段如出一轍:先以安神爲名投藥,再以“神志不清”爲由貶斥打壓,最後徹底清除——不動刀兵,不留血痕,幹淨得如同天意。
她冷笑一聲,眼中寒光凜冽。
這一局,她等了十七年。
次日清晨,天還未亮,楚雲微已持內務府特許令牌,立於醫典房檔案室外。
趙明禮親自迎候,低聲道:“貴妃昨夜派人來問,爲何調閱舊檔。”
“你說我查自己身世,合情合理。”楚雲微淡淡道,“陛下既批‘復核’,便該容我查個清楚。”
趙明禮垂首不語,卻悄然側身讓路。
她步入幽深檔案室,一路穿廊過閣,終在“天啓七年脈案匯編”前駐足。
翻開至七月二十三夜,果然記有:“琴師楚氏,診見神志恍惚,言辭錯亂,建議禁聲休養。”
字跡工整,診斷清晰,儼然一副病危之象。
可就在下一頁,紙張突然中斷,邊緣參差,顯系人爲撕去。
楚雲微眉心一跳,從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蜜水噴霧,又鋪開一張極薄素絹,輕輕覆於殘頁斷口之上。
片刻後,她以指尖輕壓,緩緩揭起——
焦黃的紙屑間,赫然浮現出半行褪色墨跡:
“患者實能對答,稱曲未完,被強行帶離。”
她呼吸一窒。
這不是診療記錄。
這是拘禁令的僞造證據!
有人親手抹去了母親最後的清醒時刻,將一場蓄意陷害包裝成醫學結論。
而執筆之人,極可能便是當年奉命行事的太醫,受柳元衡授意,聯手構陷。
她緩緩合上冊子,指尖冰涼,心頭卻燃起烈焰。
所有碎片終於拼合。
藥、香、病歷、樂譜——四條線索,指向同一個真相:母親從未瘋癲,她是被系統性地用藥控制、強行噤聲、污名驅逐!
而這背後的手,一直延伸到今日的鳳儀宮。
當夜,靜瀾軒密室燭火不熄。
楚雲微將三項證據並列排布:灰燼賬單、藥方對比圖、殘存脈案。
三者交疊,如刀鋒交匯,直指天啓七年七月廿三那一夜的黑暗核心。
她在圖末提筆,落下一列小字:
“七月二十至二十三,三日用藥,一日焚琴,一夜失聲,一人被逐。
看似無痕,實則步步爲營。
若此爲局,則設局者——必知音,懂藥,掌權,且至今仍在宮中。”晨光初透,靜瀾軒密室仍彌漫着昨夜燭火餘燼的氣息。
楚雲微將《天啓七年七月廿三事件還原圖》壓於鎮紙之下,目光停在那行小字:
“下一步:查七月廿三值宿太醫姓名。”
她指尖輕輕拂過圖紙邊緣,仿佛還能觸到那一夜母親在鳳儀宮中指尖顫抖的琴弦。
十七年了,那些被藥香掩蓋的嗚咽、被禮法規訓的沉默、被史冊刪去的名字,終於開始浮出黑暗。
這張圖,她沒有親手呈上御前,也沒有遞給任何一位妃嬪權宦。
她知道,在這座深宮裏,真相若由弱者之口說出,便只是“怨懟”;而若從制度之手流出,則成了“案卷”。
周文通是內務府判事,鐵面無私到近乎刻板,他信的不是悲情故事,而是程序與證據鏈。
所以她把副本放進司禮監文書匣——那是他每日清晨必翻的奏報前置檔,一頁夾在舊歲貢單之間的薄紙,卻像一把藏在繡鞋裏的刀,無聲無息地刺入舊日迷霧。
三日後,他來了。
一身青灰官袍,眉宇間凝着久居案牘的沉肅。
他未帶隨從,未通名號,只在門外低聲請見。
當他親眼看到那三項證據層層疊加、邏輯閉環時,一向不動聲色的眼底竟掠過一絲震顫。
“采女可願爲‘先朝醫藥疑案’作證?”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融進地板的陰影裏。
她抬眸,不答反問:“若我不願呢?”
“此案已錄入內務府稽查備檔,編號乙七九三。無論你是否出面,都會查下去。”他頓了頓,“但若無人指證,最後結案的,只會是‘史料殘缺,無法定論’。”
她笑了,極輕,如風拂水面。
“我只願真相不被埋在灰裏。”
那一刻,周文通忽然明白了什麼。
這女子要的不是哭訴冤屈,不是博取同情,更不是借題攀附哪位主子。
她在等一個正式立案,一場按章辦事的清算——用朝廷的規矩,打碎貴族的黑幕。
臨走前,他留下一句話:“陛下昨夜召見,問起‘那個查賬的采女,是否懂醫理’。”
她垂目,指尖輕點茶盞邊緣,唇角微揚:“妾身不懂醫,只懂——有些人,怕的不是殺人,是被人記住怎麼殺的。”
話音落時,窗外風穿櫺而入,吹動案上圖紙一角,悄然掀開背面。
那一行小字,如蟄伏已久的蛇信,靜靜露了出來:
空氣仿佛驟然冷了幾分。
而活人,就會說話。
尤其是,當他們發現,十七年前那場看似天衣無縫的清除,如今正被人一寸寸拆解時。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行字上,像是在看一條通往深淵的窄徑。
那裏有恐懼,有血腥,也有她從未奢望過的——掌控命運的權力。
真正的復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