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回到尚宮局時,天光已微亮。她身心俱疲,卻毫無睡意。懷中的油布包像一塊燃燒的炭,灼燙着她的心神。
她屏退左右,獨自坐在案前,再次小心翼翼地展開那份沉重的證據。
值宿日志上被撕毀的頁碼邊緣參差不齊,仿佛記錄着張世明當年的掙扎與恐懼。那後來添上的、筆跡僵硬造作的記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無聲地尖叫着“陰謀”。而那個小小的青瓷藥瓶,即使密封着,也仿佛能散發出“夢南柯”那甜膩而致命的氣息。
真相如此赤裸而殘酷地呈現在眼前,反而讓沈知意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冷靜。憤怒和悲傷被壓縮成一顆冰冷堅硬的核,沉在心底。她現在需要的是絕對的理智和清晰的謀劃。
皇帝的態度曖昧不明,那句“可惜了”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而非支持。淑妃的援手出於利益交換,脆弱且不可持久。高公公雖被懲處,但他背後的黑手依然隱藏在暗處,隨時可能發出更致命的攻擊。
而微月……她絕不能一直待在浣衣局那等地方。那裏環境惡劣,人員復雜,極易暴露。
必須盡快行動。
首先,是要將林微月從浣衣局帶出來,並安置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 沈知意指尖輕叩桌面,腦海中飛速過濾着宮中的各處所在。冷宮已不安全,尚宮局目標太大……突然,她想到了一個地方——宮中編修史書、整理古籍的“翰林內院”。那裏地位清貴,卻因與後宮事務牽連不多而往往被人忽視,人員簡單,且常有才女被征調去幫忙謄抄校對,將林微月以“戴罪立功、以才學贖過”的名義安排進去,合情合理,且不易引人注意。
其次,是如何利用這份證據。直接呈送御前?風險太大,皇帝的態度難以預料,極易被反咬污蔑。公之於衆?她們根本沒有這個渠道和能力,只會死得更快。
必須找到一個萬全之策,一個能將證據威力最大化、並能給予對手致命一擊的時機和方式。 沈知意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本值宿日志上。筆跡……僞造的筆跡……這或許是突破口。宮中能接觸到御用太醫筆跡、並能進行模仿的人,範圍其實並不大。或許可以從這裏着手暗中調查。
還有“夢南柯”,這種宮廷禁藥,它的來源是何處?誰能配制?《本草拾遺》……林微月似乎對此書極爲熟悉。
思路逐漸清晰。沈知意深吸一口氣,將證據重新仔細包好,藏入一個更隱蔽的暗格中。她需要再見林微月一面,詳細商議後續計劃。
但現在大白天的,她不能貿然再去浣衣局。
她喚來雲袖,低聲吩咐道:“去浣衣局,尋一個叫‘月娘’的新來宮女。就說尚宮局近日需整理一批陳舊宮規卷宗,字跡潦草難辨,需尋幾個字跡工整細心之人幫忙謄錄。點名要她過來。態度自然些,莫要引人注目。”
雲袖心領神會,領命而去。
沈知意則強迫自己處理了一些積壓的宮務,以維持表面的正常。但她的心,早已飛到了那個污水橫流的地方。
約莫一個時辰後,雲袖回來了,身後跟着低眉順目、依舊穿着那身灰色粗布衣裳的林微月。
“尚宮,人帶來了。”雲袖行禮道,隨即默契地退到門外守候。
門一關上,沈知意立刻起身,幾步走到林微月面前,急切地打量她:“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昨夜……”
林微月抬起頭,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眼神卻恢復了以往的清亮和冷靜,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安撫地握住沈知意的手:“我沒事,只是些皮肉擦傷。倒是你,昨夜那般凶險……”她眼底是未盡的後怕與擔憂。
“我也無礙。”沈知意緊緊回握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涼意和細微的傷痕,心疼不已,“東西安全就好。你快看看這個。”
她引着林微月走到內間,取出油布包,將日志和藥瓶再次拿出。
林微月的目光立刻被吸引,她仔細翻閱着那本日志,指尖撫過撕毀的痕跡和僞造的筆跡,臉色凝重。當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那青瓷藥瓶上時,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果然是‘夢南柯’。”她沉聲道,拿起藥瓶仔細端詳,“此毒配置極其復雜,所需藥材稀有且大多爲宮廷禁藥,絕非尋常人能弄到。能拿到它並用於謀害貴妃,幕後之人的能量超乎想象。”
“還有這筆跡,”沈知意指向日志,“模仿得再像,也終有破綻。我懷疑是宮內精通摹寫之人所爲,或許能從這方面調查。”
林微月點頭表示贊同,她沉吟片刻,忽然道:“知意,你還記得我提過的那本《本草拾遺》嗎?”
“記得。” “那本書中,不僅記載了‘夢南柯’,還提及其幾種罕見的替代藥材,以及……解毒之法。”林微月語出驚人。
沈知意猛地抬頭:“解毒之法?!” “雖然記載不全,且年代久遠,但或許是一條線索。”林微月目光灼灼,“若能找到解毒之法,或許……能成爲我們的一張牌。”即使沈貴妃已逝,但若能證明此毒可解,無疑能增加證據的可信度和沖擊力。
沈知意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這不僅是追查凶手,更是爲姑姑正名!她的心中涌起一股熱流。
“好!此事你來負責,需要什麼藥材或書籍,我想辦法弄來。”沈知意當即決定,隨即話鋒一轉,“但眼下最要緊的,是把你從這裏弄出去。我已想好,將你調往翰林內院幫忙謄抄古籍,那裏相對安全清淨,也方便你查閱資料。”
林微月眼中閃過一抹光亮,那確實是個好去處:“如此甚好。只是……調動的理由?”
“便說你才學尚可,戴罪之身,理應以勞作贖過,整理古籍正合適。我會親自去向掌管翰林內院的掌院學士要人,他一個清流文官,不會過多插手後宮之事,應當不會爲難。”
計劃商定,兩人都稍稍鬆了口氣。雖然前路依然艱險,但至少有了明確的方向。
林微月看着沈知意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間的疲憊,輕聲道:“你一夜未眠,要多休息。如今我們是系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你絕不能倒下。”
她的關心如此直白,讓沈知意心中一暖。她抬手,輕輕替林微月將一縷散落的溼發別到耳後,動作自然而親昵:“我知道。你也是,在浣衣局再忍耐半日,我下午便去辦調動的手續。”
指尖劃過耳際,帶來細微的顫栗。兩人目光交纏,空氣中彌漫着劫後餘生的慶幸與無聲流淌的情愫。
“嗯。”林微月輕輕應了一聲,耳根微微泛紅。
短暫的溫存後,林微月必須盡快返回浣衣局,以免引人懷疑。沈知意將她送到門口,目光眷戀。
下午,沈知意雷厲風行,親自去了一趟翰林內院。如她所料,掌院學士對她這位皇帝太後面前的紅人頗爲客氣,對於調一個冷宮罪眷來抄書這種小事,並無異議,甚至覺得是給了罪眷一個體面的贖罪機會,爽快應允。
手續辦得異常順利。傍晚時分,林微月便脫下了那身灰色的浣衣局粗布服,換上了一身素淨的青色女史衣裙,被正式安排進了翰林內院的一處僻靜廂房居住,負責整理校對一批前朝醫典。
環境雖然簡樸,卻幹淨清幽,遠離後宮是非之地,更有大量書籍可供查閱。
當沈知意晚間再次悄然前來時,看到林微月正坐在燈下,專注地翻閱着一本醫書,側臉在燭光下顯得寧靜而柔韌。她心中那塊一直懸着的大石,終於稍稍落下。
林微月聽到動靜,抬起頭,對她展露一個清淺卻真實安心的笑容。
沈知意走過去,將一份精致的點心放在桌上:“給你帶的。這裏還缺什麼嗎?”
“不缺,很好。”林微月放下書,握住她的手,“比冷宮和浣衣局,已是天上地下。謝謝你,知意。”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沈知意低聲道,“只是此地也非絕對安全,你萬事仍需小心。”
“我明白。”林微月點頭,眼神重新變得銳利,“我會盡快從這些醫典中找到更多關於‘夢南柯’的線索。筆跡那邊,就要多勞煩你了。”
兩人又低聲交換了一些情報和想法,直到夜深。
送走沈知意後,林微月關上門,回到書案前。她並沒有立刻繼續翻閱醫書,而是從袖中取出了一張小小的、折疊得極爲仔細的紙條。
這是她白天在浣衣局時,一個陌生的小太監趁亂塞給她的。紙條上只有一行小字:
“風急浪高,暫避礁石。舊債未償,靜待時機。”
沒有落款。 字跡陌生。
林微月看着這張紙條,眉頭緊緊蹙起。 這不是沈知意傳來的。那會是誰? “舊債未償”……這指的是什麼?是林家的舊債?還是別的? 這深宮之中,到底還隱藏着多少秘密?她們得到的這份證據,又究竟會將她們引向何方?
她將紙條就着燭火點燃,看着它化爲灰燼。 眼神卻變得越來越深沉。
看來,這場鬥爭,遠比她想象得還要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