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揣着那份灼人的秘密，司馬彥如同驚弓之鳥，迅速離開了陳縣周邊。他不敢向南——那是陳勝軍隊擴張的方向，兵禍連結。他轉而向西，迂回地向潁川郡方向移動，那裏似乎暫時處於一種混亂的平衡中，既有秦朝殘餘官吏，又有新興的割據勢力，還有無數股占山爲王的盜匪。
一路上，他見聞了更多“張楚”政權的急速蛻變。陳勝稱王後，派往各地的將領往往迅速腐化或擁兵自重，互相攻訐。而底層軍士和百姓，最初的熱情被嚴苛的軍法和並未改善的處境迅速消磨。檄文中所許諾的“伐無道，誅暴秦”的美好圖景，在現實中迅速褪色，露出殘酷的內核。
他曾在一個剛被“張楚”將軍武臣攻占不久又旋即放棄的小城廢墟外，看到一群潰兵正在哄搶百姓僅存的口糧，與當日的秦朝潰兵並無二致。他沉默地繞過，將所見刻入心中，記錄在木牘上：
“二世元年冬，張楚軍紀漸弛，將驕卒惰，所過之地，時有剽掠，民心漸失。陳王居陳，日漸驕奢，舊故之言罕納，賞罰由心，諸將離心離德者衆。”
越往西走，氣氛越發緊張。秦將章邯率領由驪山刑徒和奴產子組成的軍隊，如同出柙猛虎，一路東進，接連擊破周文、田臧等張楚大軍的消息不斷傳來，如同越來越近的雷鳴。失敗的情緒如同瘟疫般在原本觀望的地區蔓延。
司馬彥在一個叫陽城（今河南登封東南）的地方暫時停下了腳步。這裏地勢稍顯復雜，流民聚集，信息也相對混雜。他需要休整，也需要打探章邯軍的動向和更西方的消息。
他憑借一手還算過得去的醫術——得益於家中藏書和過往爲撰寫《扁鵲倉公列傳》所做的研究，以及永生帶來的對藥性、人體更敏銳的感知，他在流民聚集的破敗市集角落，擺了個簡陋的攤子，替人診治些頭疼腦熱、跌打損傷。報酬往往只是一塊幹糧或幾枚劣錢，但這給了他一個觀察和傾聽的絕佳位置。
在這裏，他聽到了更多關於各地起義軍的消息：項梁項羽叔侄在江東起兵，聲勢浩大；劉邦在沛縣聚集了一幫人馬，正活躍於碭郡一帶；還有齊地的田儋、趙地的武臣、燕地的韓廣……六國故地，烽煙遍地，舊貴族和新豪強紛紛登場，天下徹底進入了弱肉強食的叢林時代。
一天傍晚，他正要收攤，一個穿着破爛皮甲、滿臉血污的漢子踉蹌着沖到他的攤前，幾乎摔倒。那人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
“醫者……救，救我……”漢子喘息着，眼神渙散。
司馬彥心中一凜，這傷是標準的秦軍戈戟所致！他不動聲色地將漢子扶到攤後避風處，迅速用燒過的清水清洗傷口，敷上搗爛的草藥，再用幹淨的布條緊緊包扎。過程中，他感覺到漢子體內氣息紊亂，顯然經歷了長時間的奔逃和惡戰。
“多謝……”漢子緩過一口氣，看着自己被處理好的傷口，眼中露出一絲感激和驚異——這流浪醫者的手法竟異常老道精準。
“兄台從何處來？”司馬彥狀似隨意地問道，遞過一碗溫水。
那漢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但或許是感激，或許是傷勢帶來的虛弱，讓他降低了心防，低聲道：“從……郟縣（今河南郟縣）那邊逃出來的……敗了，都敗了……章邯……那殺神……”
郟縣？那是張楚大將鄧說駐守的地方！司馬彥心中一震。
“章邯軍……很強？”
“強？何止是強！”漢子臉上露出恐懼之色，“那些刑徒、奴仆，被章邯用軍功和嚴法逼成了惡鬼！我們根本擋不住……鄧將軍戰死了……兄弟們死的死，散的散……我好不容易才沖出來……”
他喘了幾口粗氣，忽然壓低聲音，眼中閃過一絲詭異的光：“不過……章邯軍裏也有怪事……”
“怪事？”
“嗯……抓到一個探子，不像六國的人，也不像普通秦軍……身上帶着些古怪的銅符和藥瓶，嘴硬得很，嚴刑拷打也不說，就反復念叨什麼……‘天命歸秦’、‘丹道永續’……最後竟嚼舌自盡了。監軍的趙高使者好像對此很感興趣，把人直接帶走了……”
司馬彥的手猛地一抖，正在收拾的藥杵差點掉落。
銅符？藥瓶？丹道永續？趙高的使者？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心中最深的警惕！
是他們！是那個在始皇時代就可能存在，一直在追尋長生秘密的組織！他們竟然已經滲透到了章邯的軍隊裏？還是說，他們本就與趙高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趙高的使者……經常來軍中？”他竭力保持平靜地問。
“不常來，神神秘秘的……但每次來，好像都和抓俘虜、審問什麼人有關……不像是爲了軍情……”漢子嘟囔着，藥力發作，加上疲憊，漸漸昏睡過去。
司馬彥站在原地，渾身冰冷，仿佛又回到了鹹陽宮那彌漫着丹藥氣息的大殿。
陰魂不散！
那個組織，那個追求長生、很可能由歷代失敗者怨念或方士傳承匯聚而成的黑暗影子，從未消失。他們依附於最強的勢力，如同跗骨之蛆，繼續着他們的追尋。而自己，這個可能是唯一“成功”的長生者，無疑是他們最渴望得到的“寶藏”！
必須更快地離開這裏！向西，向南，離章邯軍和趙高的勢力越遠越好！
幾天後，陽城也被一股潰散的張楚敗軍沖擊，混亂中，司馬彥收拾起他寥寥無幾的行李，包括新刻好的幾卷木牘，再次踏上路途。
這一次，他的目標明確了許多——向南，渡過淮水，向相對平靜的楚地深處行進。或許，可以去看看那聲勢日隆的項氏楚軍？至少，要遠離章邯的兵鋒和那無處不在的長生盟的觸須。
他回頭望了一眼北方，天地交接處，灰蒙蒙一片，那是戰爭與死亡攪起的塵埃。
陳勝吳廣點燃的烈火，正在被章邯無情撲滅。而更多的野心家，正在這灰燼中悄然滋生。
楚地雖暫安，但烽火，早已燃遍了中原。他這只歷史的孤鴻，注定要在這漫天的烽火中，繼續他無盡的漂泊與記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