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涼順着脊背的石磚縫隙,如同無數細小的毒蛇,瘋狂地向上鑽爬。子受猛地一個激靈,從一片混沌的、充滿扭曲人臉和金色豎瞳的噩夢中掙脫出來。
眼前並非司天台觀星閣冰冷的石欄,而是寢殿熟悉的玄色蟠龍帳頂。帳幔低垂,隔絕了外界的強光,只餘下幾盞青銅夔紋燈在角落裏散發着昏黃搖曳的光暈,將巨大的影子投在牆壁上,如同蟄伏的怪獸。
“大王?您醒了?” 一個刻意壓低的、帶着驚喜與惶恐的聲音在床邊響起。
子受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到內侍總管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湊得很近,渾濁的眼中布滿血絲,寫滿了擔憂。
“水……” 喉嚨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
溫熱的蜜水被小心翼翼地喂入口中,帶着一絲甜膩,卻暫時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感覺。子受這才感覺到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肌肉酸軟無力,額角更是突突地跳着疼,每一次心跳都震得顱骨嗡嗡作響。
“孤……昏了多久?” 他聲音嘶啞地問,目光掃過窗櫺縫隙外透進來的微光,判斷着時辰。
“回大王,” 老內侍聲音帶着哽咽,“您……您從司天台回來就倒下了,高熱不退,噩夢囈語……已是整整三天三夜了!太醫令都換了三撥藥方,老奴……老奴以爲……” 後面的話他沒敢說出口,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三天三夜?
子受閉上眼,那撕裂天地的金光、那緩緩閉合的無情豎瞳、那踏着七彩祥雲的神牛……以及最後那如同天啓般砸入靈魂的“封神演義”四個血淋淋的大字,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帶着令人窒息的冰冷重量,狠狠壓在他的心頭。
不是夢。
那一切,都是真的。
這裏,不是他憑借現代知識就能輕鬆玩轉的歷史舞台,而是神魔高踞雲端、視凡人如螻蟻、動輒毀天滅地的封神殺場!而他,就是那個注定被釘在恥辱柱上,國破家亡,最終在鹿台烈焰中化爲灰燼的亡國之君——紂王!
一股更深的寒意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比司天台石欄的冰冷更甚百倍。他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身體,錦被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勵精圖治?千古明君?笑話!天大的笑話!
在聖人落子、萬仙殺劫面前,他的那些改良農具、鐵器兵甲、驛道橋梁……不過是沙灘上的城堡,一個浪頭打來,便灰飛煙滅!
聞仲能開天眼誅妖,黃飛虎能騰雲駕霧,那傳說中的三清、女媧、西方二聖呢?他們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時,自己這所謂的“人王”,又算得了什麼?
“大王?您……您感覺如何?” 老內侍看着子受慘白如紙、眼神空洞的模樣,心中更加惶恐。
子受沒有回答。他猛地睜開眼,眼神深處是翻騰的驚濤駭浪,最終被一股近乎瘋狂的求生欲強行壓下,沉澱爲一種令人心悸的幽深。他深吸一口氣,強撐着坐起身,錦被滑落,露出被冷汗浸透的中衣。
“更衣。” 聲音嘶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決斷。
“大王!您的身子……” 老內侍大驚失色。
“更衣!” 子受加重了語氣,目光如冰刃般掃過。老內侍渾身一顫,不敢再多言,連忙招呼侍立的宮女上前。
當玄底金紋的王袍再次披上身,系好玉帶,戴上旒冕,子受對着巨大的青銅鑑鏡,看着鏡中那個依舊威嚴、卻難掩眼底深處一絲驚惶與疲憊的身影。他挺直了脊背,下頜微抬,強迫自己將屬於帝辛的、屬於人王的那份睥睨氣勢重新凝聚起來。
他不能倒。至少,不能讓人看出他內心的崩塌。
“傳太師聞仲、王叔比幹。” 子受的聲音恢復了幾分沉穩,但細聽之下,依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孤……有事相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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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師聞仲依舊是那身玄色八卦道袍,手持金鞭,面容古拙,步伐沉穩如山。他踏入殿內,目光在子受蒼白但強撐精神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垂下眼瞼,躬身行禮:“老臣聞仲,參見大王。” 語氣平淡無波,仿佛前日燕山誅滅那恐怖妖邪只是隨手拂去一粒微塵。
王叔比幹緊隨其後,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子受氣色的異常和眼神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異樣,白眉微蹙,行禮時帶着深深的憂慮:“老臣比幹,拜見大王。大王龍體……可曾安泰?”
“孤無礙,偶感風寒罷了。” 子受揮了揮手,示意賜座。他努力讓自己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聞仲身上,落在對方額前那條看似普通的金色抹額上。就是這裏!那毀滅性的金色豎瞳就是從這裏睜開的!
“太師,” 子受緩緩開口,聲音盡量維持着平日的沉穩,“燕山妖邪已平,太師神威,護我大商安寧,孤心甚慰。不知那妖物……究竟是何來歷?竟有如此凶威?”
聞仲微微抬眼,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古潭,波瀾不驚:“稟大王,此乃千年道行的‘噬魂陰煞’,聚地脈陰穢怨氣而成,喜食生靈魂魄血肉。不知何故流竄至燕山,撞上蘇護一行,釀成慘禍。此等妖孽,雖凶戾,卻不過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邪物,遇正法真罡,頃刻便化爲齏粉。大王不必憂心。” 他的解釋簡潔明了,將一場驚天動地的誅妖之戰,說得如同踩死一只螞蟻般輕描淡寫。
“正法真罡……” 子受咀嚼着這四個字,指尖在御座的扶手上輕輕劃過,“太師所修之道,玄奧莫測,竟能開天眼,引九天金光誅邪……孤觀之,實乃仙家手段。不知太師……師承何方神聖?” 他終於問出了這個在心底盤旋了三天三夜的問題,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帶着試探的鋒芒。
大殿內的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
比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大王怎會突然對太師的師承如此感興趣?這不像他平日的作風。
聞仲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他看向子受,目光銳利如電,仿佛能穿透人心。子受強作鎮定,迎上那道目光,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速。
片刻,聞仲緩緩道:“大王慧眼。老臣年輕時,曾於東海之外,金鰲島上,得蒙聖人垂憐,聽講大道。師承……上清靈寶天尊,通天教主座下。” 他聲音低沉,卻字字如錘,敲在子受的心上。
金鰲島!通天教主!上清靈寶天尊!
封神演義!截教!
所有的線索瞬間嚴絲合縫!最後一絲僥幸被徹底碾碎!
子受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握着扶手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發出輕微的“咔”聲。他強行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努力維持着聲音的平穩,甚至擠出一絲“恍然大悟”的贊嘆:“原來如此!竟是聖人門下!難怪太師神通廣大!有太師坐鎮,實乃我大商之福!” 他刻意將話題引向對大商的護佑,掩飾自己內心的驚濤駭浪。
“護持社稷,乃老臣本分。” 聞仲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他銳利的目光在子受臉上又停留了一瞬,似乎想探究這位大王突然對仙道之事如此關注背後的深意,但子受掩飾得極好,除了臉色稍顯蒼白,並無更多破綻。
比幹適時插話,語氣帶着憂思:“大王,妖邪雖除,然其凶威駭人,恐已在民間引起恐慌流言。且蘇護之女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此事……”
“蘇護之女,” 子受深吸一口氣,強行將注意力從“通天教主”四個字帶來的巨大沖擊中拉回現實,“着令司隸校尉,加派人手,沿燕山周邊仔細搜尋,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至於流言,” 他眼中閃過一絲冷厲,“着宗伯府牽頭,以‘天降祥瑞,太師誅邪’爲由,大行祭祀,安定民心。凡有妖言惑衆、趁機作亂者,嚴懲不貸!”
“大王聖明!” 比幹躬身領命。
“若無他事,太師與王叔且先退下吧。” 子受感到一陣強烈的疲憊襲來,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那根緊繃的弦幾乎要斷裂。他需要獨處,需要消化這足以顛覆他整個世界的恐怖真相。
聞仲與比幹行禮告退。比幹臨走前,又擔憂地看了子受一眼。聞仲則步履沉穩,身影消失在殿門外,仿佛剛才那番關於聖人與仙道的對話,不過是談論了一場尋常的春雨。
沉重的殿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光線,也隔絕了所有的聲音。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寢殿。
子受挺直的脊背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猛地垮塌下來。他整個人癱軟在寬大的御座裏,沉重的旒冕歪斜,珠簾撞擊發出細碎凌亂的聲響。玄色王袍下,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如同墜入最深的冰窟。
通天教主……截教……封神榜……大劫……
這些名詞如同燒紅的烙鐵,反復燙灼着他的神經。
“呵……呵呵……” 一聲壓抑的、帶着無盡絕望與荒誕的輕笑從他喉嚨深處溢出,隨即化爲劇烈的嗆咳,咳得他彎下腰,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淚水。
什麼勵精圖治?什麼千古明君?
在聖人眼中,他不過是一枚注定被犧牲掉的棋子!是那封神榜上,一個早就被預定好的名字——紂王!
他辛辛苦苦十幾年,嘔心瀝血打造的所謂盛世,在即將到來的神魔大戰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張薄紙!聞仲再強,能強過元始天尊?能強過老子?能強過西方二聖?截教注定覆滅!大商注定滅亡!他子受,注定是那個在鹿台引火自焚的亡國之君!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徹骨的絕望感如同毒藤,纏繞上他的心髒,越收越緊,幾乎要讓他窒息。
“不……”
一個微弱的聲音在靈魂深處掙扎。
“絕不!”
如同一點火星落入滾油,那微弱的聲音猛地炸開,化爲熊熊燃燒的、近乎瘋狂的求生烈焰!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中,所有的驚惶、恐懼、絕望都被一股狠戾到極致的凶光取代!雙手死死抓住御座的扶手,指關節因爲過度用力而慘白如骨,指甲深深陷入堅硬的青銅紋飾之中,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孤……是帝辛!是大商之主!是活生生的人!” 他對着空曠死寂的大殿,對着那搖曳的昏黃燈火,對着冥冥中仿佛已經鎖定他的命運之眼,從牙縫裏一字一句地擠出嘶啞的低吼,“孤不是棋子!不是祭品!更不是那封神榜上注定被唾罵萬年的紂王!”
“封神世界又如何?聖人大劫又如何?!”
“孤要活下去!孤要……爭那一線生機!”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凶獸,爆發出最原始也最強大的力量。理智被這極致的求生欲強行拽回,開始高速運轉,瘋狂地挖掘着記憶中關於《封神演義》的一切碎片。
封神……封神榜……導火索……蘇妲己……女媧宮……
對!女媧宮題詩!那是原書中紂王命運徹底滑向深淵的起點!是女媧震怒,派遣軒轅墳三妖禍亂朝綱的直接原因!
子受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在無邊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女媧宮……必須掐滅!”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因爲虛弱而晃了一下,但眼神卻銳利如刀,“絕不能讓題詩之事發生!絕不能讓九尾狐有機會附身蘇妲己!”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空曠的大殿中來回踱步,腳步虛浮卻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冷汗浸透了中衣,緊貼在皮膚上,帶來陣陣寒意,卻讓他混亂的大腦更加清醒。
“聞仲……截教……是目前唯一能借力的‘大腿’!必須牢牢抓住!加深綁定!”
“黃飛虎……武成王……其子黃天化是闡教清虛道德真君之徒……這是個巨大的隱患,也是可能的變數?必須穩住黃家!”
“比幹、箕子……這些忠臣,是朝堂根基,必須保全!”
“還有……力量!凡人的力量在仙神面前不堪一擊……但孤不信!格物致知……孤帶來的知識,難道真的無法在這個神魔世界撬開一條縫隙?靈氣……符文……法寶……它們有沒有規律?能不能被解析?被利用?被……復制?!”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
“對!格物院!” 子受猛地停下腳步,眼中燃燒着一種近乎偏執的光芒,“成立格物院!集中最頂尖的工匠、學者!孤要解析這方世界的力量法則!用孤的方式,爲這凡人之軀,爲這大商王朝,鍛造一把能在神魔夾縫中求生的……‘科學’之刃!”
他猛地轉身,對着殿外嘶聲低吼,聲音因爲激動和虛弱而顫抖,卻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來人!傳旨!”
“着工部、將作監,三日內,於王宮西苑僻靜處,清理出獨立院落!調集天下能工巧匠、通曉天文地理、醫藥百工之奇才異士!聽候孤王諭旨!此院……名爲‘格物院’!直屬孤王!擅入窺探者,斬!”
“另,傳令司隸校尉,加派精幹人手,嚴密監控……女媧宮!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但有異動,即刻飛馬來報!不得有誤!”
命令下達,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殿外傳來內侍惶恐而急促的應諾聲和遠去的腳步聲。
子受喘着粗氣,再次跌坐回冰冷的御座。劇烈的動作牽動了虛弱的身體,眼前陣陣發黑。但他顧不上了。胸腔裏那顆瘋狂跳動的心髒,一半是冰冷的絕望,另一半,卻是被這絕境逼出來的、近乎燃燒的瘋狂!
他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宮牆,穿透了無盡虛空,死死盯住那冥冥中不可測的天命。
“封神?哼……”
“孤偏要在這死局裏……殺出一條活路!”
搖曳的青銅夔紋燈,將子受孤坐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冰冷的宮壁上,那影子在昏暗中扭曲、晃動,如同他此刻在神魔與凡俗、絕望與瘋狂之間劇烈掙扎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