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天剛蒙蒙亮,陳非就揣着兜裏僅有的五毛錢出了校門。初秋的風帶着涼意,吹得路楊樹楊樹葉子沙沙作響,她把洗得發白的袖口往下拽了拽,遮住細瘦的手腕,腳步卻沒絲毫停頓。
去市區的公交站在學校後門,等車的時候,她看見趙雅麗和兩個女生說說笑笑地走過來,手裏拎着網兜,裏面裝着蘋果和點心,一看就是要去市區逛街。趙雅麗穿了件新做的碎花襯衫,領口系着蝴蝶結,看見陳非時,腳步頓了頓,眼裏閃過一絲詫異。
“陳非?你這大清早的,是要去哪兒啊?”趙雅麗的聲音帶着點刻意的驚訝,目光在她空蕩蕩的手上掃了一圈,“沒帶糧票也沒帶布票,難道是去市區看風景?”
旁邊的女生跟着笑起來:“雅麗你不知道,人家現在是王教授跟前的紅人,說不定是去圖書館查資料呢。”話裏的揶揄藏都藏不住。
陳非沒接話,只是淡淡地瞥了她們一眼。她知道趙雅麗一直看她不順眼,從報到那天起就處處透着優越感,這種無聊的挑釁,她沒興趣應付。
公交來了,陳非率先上了車,兩分兩分錢車票,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趙雅麗她們跟在後面,故意坐在她前排,嘰嘰喳喳地討論着哪家商店的的確良在打折,哪個牌子的雪花膏香味最正。
陳非靠着窗,看着窗外掠過的農田和土路,心思早就飛到了別處。她在努力回憶前世看到的那篇回憶錄——1978年的濱城市區,彩票站好像是在百貨大樓附近,門口掛着個紅布條,寫着“福利彩票,支援建設”。
那時候的彩票不像後來有復雜的數字組合,是最簡單的即開型,五毛錢一張,最高獎金有一千塊。一千塊,在這個普遍工資只有三四十塊的年代,足夠讓一個普通家庭徹底翻身。
她攥了攥口袋裏的五毛錢,指尖微微發顫。這不是一筆小數目,是她省了半個月的飯錢攢下來的,要是沒中……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裏的忐忑。不會的,她記得那篇回憶錄裏特意提過,第一期彩票有個冷門號碼爆出了頭獎,而那個號碼,她恰好有點印象。
公交搖搖晃晃地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市區終點站。陳非跟着人流下了車,一眼就看見不遠處的百貨大樓,灰磚紅頂,在周圍的矮房子裏格外顯眼。她按捺住心跳,朝着記憶中的方向走去。
果然,在百貨大樓斜對面,有個掛着紅布條的小窗口,上面用白漆寫着“濱城福利彩票發售點”。窗口前排着不長的隊,大多是些穿着工裝的工人,手裏捏着錢,臉上帶着既期待又緊張的神情。
陳非站在隊尾,聽見前面兩個人在議論。
“聽說了嗎?隔壁廠的老李買了五張,中了塊香皂!”
“我就想中個自行車票,家裏那輛二八大杠都快散架了。”
輪到她時,售票員是個中年男人,抬頭看了她一眼:“小姑娘,買幾張?五毛一張。”
陳非從口袋裏掏出那枚被攥得溫熱的五分錢硬幣——不對,是五毛錢紙幣,疊得方方正正,邊角都磨圓了。她遞過去,聲音有點幹澀:“一張。”
“就一張?”男人挑眉,接過錢,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印着圖案的彩票遞給她,“刮開看看?中獎了當場兌。”
彩票是硬紙殼做的,上面天安門安門圖案,刮獎區用一層銀色的油墨覆蓋着。陳非把彩票小心翼翼地揣進貼身的口袋,搖了搖頭:“不刮,我回去再看。”
她怕在這裏刮開要是中了獎,人多眼雜不安全。
走出幾步,身後傳來趙雅麗的聲音,帶着毫不掩飾的嘲笑:“喲,這不是我們的大才女嗎?怎麼不去圖書館,跑到這兒來碰運氣了?”
陳非回頭,看見趙雅麗和那兩個女生站在不遠處,手裏拎着剛買的布料,正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看着她。
“五毛錢也是錢,省着點花不好嗎?”另一個女生捂着嘴笑,“窮酸成這樣,還想學人家買彩票中大獎?怕是連明天的窩窩頭都要賒賬了吧。”
趙雅麗抱着胳膊,嘴角勾起一抹譏諷:“就是,有這閒錢不如買點營養品補補腦子,省得下次王教授提問,又只能撿別人剩下的話說。”
這話戳到了趙雅麗的痛處——昨天的現代漢語課,陳非一鳴驚人,她卻連最基礎的問題都答不上來,回去被宿舍的人暗地裏笑了好久。
陳非看着她們,心裏沒什麼波瀾。前世她見多了這種因嫉妒而生的惡意,早就學會了不放在心上。她只是淡淡地說了句:“花自己的錢,好像跟你們沒關系。”
說完,她轉身就走,沒再看她們一眼。
身後的嘲笑聲還在繼續,尖利刺耳,像指甲劃過玻璃。
“裝什麼清高!”
“等着看吧,肯定中不了!”
“說不定是想把彩票賣了燒餅燒餅吃呢!”
陳非的腳步沒停,甚至走得更穩了。她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是多餘的。等開獎那天,這些嘲笑會變成什麼樣的表情?她有點期待,又覺得沒什麼必要——她做這一切,不是爲了向誰證明什麼。
走到公交站,她摸了摸貼身的口袋,彩票硬硬的邊角硌着心口,帶來一種踏實的感覺。這不是一張普通的彩票,是她通往未來的船票,是她能堂堂正正走進物理系、能毫無顧忌地靠近白之的底氣。
回去的公交上,陳非靠窗坐着,陽光透過玻璃落在她臉上,暖融融的。她看着窗外漸漸遠去的市區,心裏在盤算:如果中了獎,先給家裏寄一部分,讓爸媽別再那麼辛苦;再買幾本物理系的參考書,不用總去借別人的;剩下的,存起來,作爲旁聽課程的路費和可能需要的實驗材料費。
至於趙雅麗她們……或許等她穿着新做的工裝、拿着物理系的教材從她們面前走過時,她們就會明白,人和人的追求,從來都不一樣。
快到學校時,陳非看見物理系的教學樓在夕陽下投下長長的影子,突然想起白之。不知道他這個周末有沒有在實驗室?有沒有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難題?
她的腳步輕快了些,走到校門口時,特意繞了條近路,從物理系的後門經過。果然,實驗室的燈亮着,透過窗戶,能看見裏面有人影在晃動,雖然看不清臉,但陳非莫名覺得,那其中一定有白之。
她站在暗處看了一會兒,直到那扇窗戶的燈熄滅,才轉身回宿舍。
口袋裏的彩票仿佛有了溫度,和她的心跳一起,輕輕搏動着。
陳非輕輕笑了笑,夜空的星星很亮,像極了未來在等着她的那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