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緣分就像便利店的暖光,你站在旁邊,都能感覺到那點悄悄蔓延的溫度。
林溪拽我去便利店兼職時,用的理由很“哥們兒”:“白若塵,晚上十點到凌晨六點,沒人管咱們。我能邊煮關東煮邊改設計稿,你能抱着你的詩集發呆,還能賺點擼串錢,穩賺不賠。”
我被她磨得沒轍,只好點頭。於是每周四和周六的深夜,學校後街那家“24小時便利屋”裏,多了兩個穿藍色圍裙的身影。林溪在收銀台後忙得團團轉,總愛把關東煮的湯熬得咕嘟冒泡,說“蘿卜燉透了才甜”;我負責補貨、擦玻璃,多數時候靠在貨架旁,看窗外的梧桐樹影被路燈拉得老長,像幅沒畫完的素描。
便利店老板陳叔是個隨和的中年人,總穿件軍綠色舊棉襖,笑起來眼角皺紋能堆成小山。他總說林溪“眼睛裏有勁兒,像揣着小太陽”,又拍我肩膀:“小白看着安靜,心裏門兒清。”其實他不知道,林溪那股“勁兒”,後來全撲在了一個人身上。
那人叫江澈。
第一次注意到他,是林溪先捅的我胳膊。某個周四凌晨兩點,她下巴往門口一抬,壓低聲音:“看見沒?那男生,連續三天了,這時候來,就買瓶冰鎮烏龍茶,跟按了程序似的。”
我抬頭望過去。男生很高,穿件黑色沖鋒衣,帽子壓得低低的,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利落的下頜。他徑直走到冰櫃前,抽了瓶烏龍茶,往收銀台一放,聲音隔着帽子傳過來,悶悶的:“掃碼。”
林溪掃碼時,我盯着他的手看了兩眼。骨節分明,卻把瓶子捏得死緊,指節泛白,像在跟誰較勁。付完錢,他抓過瓶子轉身就走,玻璃門“咔嗒”關上,風鈴輕響一聲,店裏又只剩冰箱制冷的嗡鳴。
“你覺不覺得他有點冷?”林溪戳戳收銀台的玻璃,“跟冰櫃裏的礦泉水似的,冰得能硌牙。”
我“嗯”了一聲,繼續擦貨架。那時誰也沒想到,這瓶“冰鎮烏龍茶”,後來會被便利店的暖光烘得慢慢冒熱氣。
從那天起,林溪多了個“新任務”——觀察江澈。
她會提前把冰鎮烏龍茶擺到冰櫃最外層,美其名曰“省得客人彎腰”;會在他來之前把收銀台擦得鋥亮,連掃碼槍的線都捋得整整齊齊;甚至會在他走後,盯着地板上的泥腳印發呆——冬天總下雨,他的馬丁靴底總沾着泥。
“你看,”某次她蹲在地上,用手指戳着快幹的腳印,“今天的腳印比昨天淺,是不是走得輕了點?”
我靠在貨架上笑:“林溪,你快成私家偵探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圍裙,瞪我一眼:“我這是關心顧客!你看他總穿這件沖鋒衣,袖口都磨毛了,肯定沒帶備用衣服。”
我沒接話。但我看得分明,她轉身去煮關東煮時,嘴角偷偷翹着,給蘿卜翻身的動作都輕了三分。
變化出現在一個雪夜。
那天我家裏有事請了假,凌晨三點被林溪的電話吵醒。她聲音抖得厲害,帶着哭腔:“白若塵,你快來!那個……那個買烏龍茶的男生,他暈倒在門口了!額頭燙得嚇人!”
我抓起外套就往外沖。雪下得正緊,路燈的光被雪花揉得軟軟的,遠遠看見便利店的暖光從玻璃門裏淌出來,在雪地上鋪了塊亮堂堂的地方,像塊剛融化的黃油。
推開門,風鈴“叮鈴”響。江澈靠在窗邊的椅子上,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卻泛着不正常的紅。林溪正踮着腳,把自己的圍巾往他脖子上繞,動作笨手笨腳的,圍巾邊角歪歪扭扭掛在胸前。
“他發燒,39度8,”林溪見我來,眼圈紅紅的,手裏攥着個皺巴巴的退燒藥盒,“我給他吃了藥,可他一直發抖……”
江澈這時緩緩睜開眼,眼神蒙矓地掃了我一眼,又閉上了。林溪趕緊倒了杯熱水遞過去,手都在抖:“你喝點水……”
他接過水杯時,指尖碰到林溪的手,像被燙到似的縮了一下,卻還是啞着嗓子說了句:“謝謝。”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說“謝謝”,聲音有點啞,卻沒之前那麼“冰”了。
那天我沒走,陪林溪守到天亮。江澈睡着時,她就坐在旁邊盯着他看,一會兒給他掖掖毯子,一會兒摸摸他的額頭,嘴裏碎碎念:“怎麼還不退燒……早知道該讓他喝姜茶的……”
天亮時雪停了,陽光透過結了冰花的玻璃照進來,在江澈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醒了,看見林溪趴在桌上打盹,胳膊底下還壓着本設計稿,嘴角不知怎麼輕輕彎了下。
“麻煩你們了。”他站起身,聲音還有點啞,卻比平時溫和。
林溪猛地抬頭,頭發睡得亂糟糟的,像只受驚的小鹿:“沒事沒事!你好點了嗎?要不要再喝杯熱水?”
他點點頭,目光落在她亂翹的頭發上,頓了頓:“我叫江澈,美術系的。”
“林溪!設計系的!”她立刻坐直,手忙腳亂地捋頭發,“你叫我林溪就行!”
江澈看着她,忽然笑了。很淺的笑,卻像冰面裂開條縫,露出底下的暖光:“知道了,林溪。”
那天之後,江澈來便利店的時間變了。不再是凌晨兩點,而是晚上十一點——下晚自習的學生剛走,店裏最清靜的時候。
他也不再只買烏龍茶。有時會拿份關東煮,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吃;有時會抱本厚厚的畫冊,攤在桌上翻,鉛筆在紙上沙沙地畫。
林溪變得更忙了。她會特意多煮幾顆魚丸,說“關東煮要多煮才入味”;會把熱牛奶的溫度控制得剛好,說“太燙了會燙到舌頭”;甚至會繞到江澈的座位旁,假裝整理貨架,偷偷看他的畫冊。
“他在畫便利店的燈,”某次她回來時,眼睛亮晶晶的,“說暖黃色的光適合畫夜景。”
我靠在收銀台旁,看着江澈低頭畫畫的側臉。他的沖鋒衣拉鏈總拉到一半,露出裏面灰色的衛衣,頭發比之前剪短了些,額前的碎發不再遮住眼睛。陽光(哦不,是便利店的燈)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陰影,確實沒之前那麼“冰”了。
“你說,”林溪戳戳我的胳膊,臉頰有點紅,“他今天會不會問我借橡皮?我昨天特意買了塊新的櫻花橡皮。”
我剛想說“你想太多”,就見江澈抬起頭,朝林溪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林溪,有橡皮嗎?”
林溪像被按了開關的彈簧,“騰”地站起來,手忙腳亂地從圍裙口袋裏摸出橡皮,小跑着遞過去。遞的時候沒拿穩,橡皮掉在地上,滾到江澈腳邊。
兩人同時彎腰去撿,腦袋“咚”地撞在一起。
“哎呀!”林溪捂着額頭直咧嘴。
江澈也揉着額頭,卻先抬頭問她:“沒事吧?”
林溪搖搖頭,臉頰紅得像煮熟的蝦,撿起橡皮塞給他就跑,後背都透着“慌亂”二字。
我在收銀台後笑得直抖。江澈看着她的背影,捏着那塊櫻花橡皮,嘴角又彎了起來。
從那天起,他們倆熟絡起來。
江澈會幫林溪搬沉重的飲料箱,看她搬半箱礦泉水就氣喘籲籲,故意逗她:“設計系的體力這麼差?以後怎麼搬畫架?”
林溪會搶過他手裏的速寫本,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關東煮說:“江澈,你這魚丸畫得像乒乓球,得練練寫生!”
他們會聊天,從塞尚的蘋果聊到便利店的烤腸,從畢加索的藍色時期聊到關東煮的湯要加多少昆布。林溪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江澈話不多,卻聽得認真,偶爾接一句,總能逗得林溪笑出聲。
有次陳叔來巡店,看見江澈在幫林溪擦玻璃,笑着打趣:“小江這是要給我們當義工?不如跟林溪搭個夥,以後這店就交給你們倆了。”
林溪的臉“唰”地紅了,手裏的抹布差點掉地上。江澈卻接話:“好啊,就是不知道林溪願不願意。”
林溪瞪他,眼睛卻彎成了月牙:“誰要跟你搭夥!你畫的關東煮那麼醜,會影響生意的!”
江澈低頭笑,陽光透過玻璃落在他發梢,鍍了層金邊。我靠在貨架旁,看着他們鬥嘴,忽然覺得便利店的暖光確實神奇——能把兩個原本陌生的人,照得慢慢靠近,把硬邦邦的沉默,烘得像剛出爐的面包,軟乎乎的。
放寒假前,江澈的畢業設計展開展了。林溪拽着我去看,在展廳裏繞了三圈,才在角落找到他的畫——一組城市夜景,七幅畫,從舊鋼廠的煙囪到巷口的梧桐樹,最後一幅,是便利店的窗。
畫裏的便利店亮着暖黃的燈,玻璃門上的風鈴在風裏搖,櫃台後站着個模糊的人影,正踮腳給關東煮加湯,圍裙上沾着點白色的粉末,像不小心蹭到的面粉。
“你看!”林溪指着畫,聲音輕輕的,帶着點驕傲,“那是我。”
江澈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們身後,手裏拿着兩瓶烏龍茶,遞給我們:“畫得像嗎?”
林溪接過烏龍茶,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被燙到似的縮了一下,卻仰頭笑得燦爛:“像!就是把我畫得太瘦了,我最近吃了好多關東煮,胖了三斤呢!”
江澈看着她,眼裏的光比畫裏的暖燈還亮:“那下次多畫點肉。”
我站在旁邊,看着他們手裏的烏龍茶,忽然想起第一次見江澈時,他總把瓶子捏得很緊,指節泛白。而現在,他的手指很放鬆,連握着瓶子的姿勢都帶着笑意。
離開展廳時,外面飄起了小雪花。林溪蹦蹦跳跳走在前面,江澈跟在她身邊,偶爾提醒她“慢點,路滑”。雪花落在他們發梢,像撒了層碎糖。
“白若塵,”林溪回頭喊我,“你看江澈畫的便利店!是不是超棒?”
“棒。”我點頭,看着江澈偷偷幫她拂掉肩上的雪花,“尤其是畫裏的暖光,很像咱們店的燈。”
江澈抬頭看我,眼裏帶着笑意:“因爲光裏有人。”
林溪沒聽清:“什麼?”
他搖搖頭,看向林溪,嘴角彎着:“沒什麼,說你今天戴的圍巾很好看。”
林溪的圍巾是橘紅色的,毛茸茸的,還是上次江澈發燒時,她情急之下給他圍的那條。
雪花越下越大,把路燈的光染得毛茸茸的。林溪嘰嘰喳喳地說着話,江澈偶爾應一句,兩人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又慢慢疊在一起。
我跟在他們身後,看着便利店的暖光從遠處的街角透過來,忽然明白有些故事不需要你做主角。站在暖光裏,看着別人的心動從生澀到熟稔,從小心翼翼到自然而然,就像看着關東煮在湯裏慢慢翻滾,從生到熟,從硬邦邦到軟乎乎,本身就是種難得的溫柔。
後來林溪跟我說,江澈畫裏的便利店,其實畫了很多個夜晚。有她蹲在地上數腳印的樣子,有她給關東煮加湯的樣子,還有她被陳叔打趣時臉紅的樣子。
“他說,”林溪捧着熱可可,眼睛亮晶晶的,“便利店的暖光之所以好看,是因爲光裏有等着的人。”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那個雪夜,江澈靠在椅子上發燒,林溪蹲在旁邊,手忙腳亂給他蓋毯子的樣子。那時的暖光裏,就已經有了“等着的人”。
而我,作爲站在暖光邊緣的旁觀者,有幸見證了這場從“冰鎮烏龍茶”到“暖光裏的等待”的蛻變。看着江澈眼裏的冰慢慢融化,看着林溪的歡喜慢慢發芽,看着便利店的每個角落都染上他們的影子——收銀台的玻璃上,有林溪畫的小太陽;靠窗的座位上,有江澈未完成的速寫;關東煮的湯裏,煮着他們沒說出口的心動。
那個冬天的便利店,暖光一直亮着。不僅照亮了凌晨的寂靜,照亮了雪夜的寒冷,更照亮了兩個年輕人靠近時,那些兵荒馬亂又甜得發膩的瞬間。而我知道,這些被暖光烘軟的記憶,會和關東煮的香氣、風鈴的輕響、鉛筆的沙沙聲一起,永遠留在那個冬天的深夜裏,帶着不會冷卻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