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後陽光,慵懶地穿透生物實驗室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切割出一片片菱形的光斑。空氣中懸浮的塵埃,在光束裏像被放大的、緩慢遊弋的星子。高三(七)班的學生們散落在實驗台前,室內彌漫着一種奇異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混合氣息:濃烈刺鼻的福爾馬林,混合着消毒酒精的凜冽,又被窗外幾近凋零的桂花,頑強透進來的一絲甜膩暗香所纏繞。這氣味鑽進鼻腔,帶着一種冰冷的、近乎死亡的生命印記,讓人頭皮微微發麻。
林小滿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頭對着顯微鏡,纖細白皙的手指小心地調節着細準焦螺旋,試圖讓載玻片上那團模糊的細胞結構清晰起來。淺藍色的校服襯衫袖子被她一絲不苟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纖細的手腕。額前幾縷不聽話的碎發滑落,她抬手將它們撩到耳後,指尖觸碰到微涼的耳廓,留下一點清爽的觸感。實驗室裏異常安靜,只有儀器低沉的嗡鳴,偶爾夾雜着壓得極低的、關於細胞壁或葉綠體的簡短交流。這份安靜,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秩序感。
斜對角的位置,周默的存在像一塊投入靜水的頑石。他穿着深藍色的同款校服,領口隨意地敞着,露出一小段青色的鎖骨線條。他面前的實驗台上,一只浸泡在透明酒精裏的青蛙標本,皮膚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失去生命光澤的灰白。周默似乎對解剖或者觀察毫無興趣,他修長的手指捏着一柄銀亮的鑷子,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着那具小小的、僵直的屍體。他的動作帶着一種近乎研究的專注,鑷子尖精準地戳向青蛙眼睛旁邊某個特定的角度,輕輕撬動,試圖讓那張早已凝固的臉,呈現出一種他想要的、“更生動”的表情——比如,一個扭曲的“受氣包”。
“喂,”他忽然壓低聲音,視線沒離開那只可憐的青蛙,只是朝着林小滿的方向努了努嘴,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你看這個。”鑷子尖又戳了一下,“像不像個受氣包?一臉憋屈樣兒。”
林小滿的呼吸幾不可察地滯了一瞬。顯微鏡視野裏的細胞瞬間又模糊了。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目鏡上,連一個眼神都吝於給予,只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極其短促、毫無意義的“嗯”,像驅趕一只煩人的蒼蠅。對於周默這種幾乎每日上演的、以“分享”爲名的騷擾,她早已築起了名爲“無視”的高牆。回應,哪怕是厭惡的回應,都只會成爲他變本加厲的燃料。
周默見她毫無反應,那股百無聊賴的勁兒又上來了。他“嘖”了一聲,隨手將鑷子往酒精杯裏一扔,發出“叮”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實驗室裏格外刺耳。他整個人向後仰,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雙手抱臂,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帶着點漫不經心的審視,掃過前排幾個女生的背影。最終,那帶着戲謔的目光又落回林小滿緊繃的後頸上。
“嘖,小林同學,”他拖長了調子,聲音壓得更低,卻像砂紙一樣磨着林小滿的神經,“你最近是不是對什麼都沒興趣了?連我這個宇宙無敵超級大帥哥,都不屑多看一眼了?”那語氣裏,充滿了自以爲是的幽默和一種令人作嘔的篤定。
一股煩躁的火焰猛地竄上林小滿的心頭,灼燒着她的耳根。她幾乎是咬着牙,強迫自己加快了觀察的速度,筆尖在實驗記錄紙上劃過,發出急促的沙沙聲。她刻意地將側臉轉向窗戶,用冰冷的玻璃隔絕那道令人不適的視線。“你能不能安靜點?”這句話終於還是沖破了緊閉的嘴唇,聲音細若蚊蚋,卻像繃緊的琴弦驟然斷裂,帶着壓抑不住的、清晰的煩躁,在安靜的空氣裏蕩開微小的漣漪。
這細微的回應,落在周默耳中,卻如同點燃引信的火星。他眼睛倏地一亮,身體瞬間前傾,湊近了些,臉上那種發現新玩具般的興趣毫不掩飾。“喲!小林同學終於肯理我了?”他壓低聲音,帶着一種誇張的驚喜,仿佛她剛才不是抱怨,而是什麼了不起的成就,“我還以爲你被顯微鏡裏的小蟲子給綁架了呢,正琢磨着要不要報警救你。”
林小滿攥緊了手中的鉛筆,指節微微發白。她依舊低着頭,目光死死鎖在記錄本上,仿佛那上面刻着逃離的咒語。
周默卻不依不饒,又湊近了一點點,近到林小滿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陽光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屬於少年的汗味氣息,以及一絲實驗室沾染的酒精味。他壓着嗓子,用一種近乎分享秘密的神秘口吻說:“對了,我昨天看到李姐(班主任)了,你知道她說了什麼嗎?”
林小滿的心猛地一沉。李姐?他能從李姐那裏聽到什麼好話?她只想趕緊結束這該死的實驗報告,逃離這個充滿了福爾馬林和他聒噪氣息的空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硬邦邦地回答,頭依舊埋得很低,試圖用冷漠築起最後的防線。
“她說了,”周默仿佛沒聽見她的拒絕,自顧自地,一字一頓,清晰地,帶着一種惡作劇得逞前的興奮,將每一個字都敲進林小滿的耳膜,“‘周默這家夥,真是越來越沒救了,上次居然把實驗報告拿去墊泡面了!’”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欣賞着林小滿瞬間僵直的背影,然後才慢悠悠地,帶着點幸災樂禍的笑意補充道:“哈哈,你猜怎麼着?”
“啪嗒!”
林小滿手中的鉛筆毫無預兆地掉落在實驗台上,發出一聲脆響。她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猛地抬起頭,動作之大幾乎帶倒了顯微鏡。她霍然轉身,一雙因爲震驚而瞪大的眼睛,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盯住周默的臉,瞳孔裏清晰地映出他臉上那副混不吝的、甚至帶着點得意洋洋的表情。
“你……你把實驗報告拿去墊泡面了?!”她的聲音完全失去了控制,因爲極度的憤怒和一種被徹底褻瀆的惡心感而微微發顫,音量陡然拔高,在這安靜的實驗室裏如同驚雷炸響。前排的同學紛紛回頭,投來詫異的目光。
周默被她如此激烈的反應弄得明顯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瞬,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快、極復雜的情緒——像是驚訝,又像是一絲猝不及防被戳穿的狼狽?但這絲異樣轉瞬即逝。他很快又恢復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怎麼了?不就是一張紙嘛,又不心疼。”他甚至歪了歪頭,露出一個自認爲瀟灑不羈、實則讓林小滿胃裏翻江倒海的笑容,補充道:“再說了,泡面那麼油膩,墊着寫報告,說不定還能激發點靈感呢,這叫……嗯,接地氣的創意。”
“轟——”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林小滿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她渾身汗毛倒豎。她看着周默,看着他那張在實驗室慘白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的臉。那笑容,那輕描淡寫的語氣,那對規則、對他人勞動成果、對公共物品徹頭徹尾的蔑視和踐踏……這一切,都讓她感到一種生理性的強烈不適。胃部劇烈地痙攣起來,喉嚨口涌上一股酸澀的鐵鏽味,她幾乎要當場幹嘔出來。
眼前的周默,在她眼中驟然變形。他不再是那個只是煩人、只是沒邊界感的討厭鬼。那只被他用鑷子隨意戳弄的青蛙標本,此刻仿佛成了他靈魂的隱喻——蒼白、僵硬、被剝離了尊嚴,只剩下供人輕慢玩弄的軀殼。而他本人,比那些浸泡在福爾馬林裏的冰冷物體更讓她覺得可怖,更覺得……不堪!
這個詞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她的意識深處。不堪! 他的行爲,他的態度,他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徹底的、令人作嘔的“不堪”!那是對努力的無視,對規則的嘲弄,對集體勞動的公然褻瀆!之前所有累積的厭惡,在此刻都找到了一個無比清晰、無比堅實的支點。那點殘存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過的、或許他“本性不壞”的僥幸,被這輕飄飄的一句“墊泡面了”碾得粉碎,化爲齏粉。他不是難以忍受,他是無可救藥!他不是不正經,他是徹底的下作!
陽光依舊慵懶地灑在她身上,但那溫暖的光線此刻卻像是無數細小的、灼熱的芒刺,扎得她坐立難安。她再也無法忍受待在這裏,忍受與這個人呼吸同一片被污染了的空氣。她猛地抓起桌上那份只寫了一半的實驗報告草稿,像逃離瘟疫現場一樣,幾乎是踉蹌着,低着頭,快步沖出了令人窒息的生物實驗室。身後,似乎還傳來周默一聲模糊的輕笑,像毒蛇的嘶鳴。
走廊裏空蕩蕩的,只有她急促的腳步聲在光潔的水泥地上回響,帶着一種慌不擇路的倉惶。遠處隱約傳來其他班級下課的喧鬧,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林小滿感覺自己的臉頰滾燙得嚇人,不是因爲奔跑,而是因爲一種混雜着極度羞憤、屈辱和被徹底冒犯的怒火。夕陽的餘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將她孤單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顯得脆弱而孤立。
她一直跑到走廊的拐角處,才猛地停下腳步,背靠着冰涼粗糙的水泥牆。牆壁的寒意透過薄薄的校服襯衫滲入肌膚,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卻絲毫無法平息胸腔裏那顆狂跳不止、幾乎要撞碎肋骨的心髒。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空氣裏似乎還頑固地殘留着實驗室那股福爾馬林、酒精混合着……不,是幻覺般濃烈的、廉價泡面調料包的油膩氣息,混合着紙張被湯汁浸透後黴爛的惡心味道,不斷沖擊着她的嗅覺神經。她用力閉了閉眼,胃裏又是一陣劇烈的翻攪。
她握緊了手中那幾張皺巴巴的實驗報告草稿,紙張的邊緣已經被她無意識中捏得卷曲變形,像她此刻被揉皺的心。她甚至不敢去想,如果周默真的把他那份報告拿去墊了泡面——那張記錄着實驗數據、凝聚着小組(哪怕她極度厭惡這個小組構成)心血的紙——此刻會是什麼模樣?是浸滿了猩紅的辣油,字跡暈染成一團團模糊的墨跡?還是粘着幾根彎曲發黃的面條,散發着令人作嘔的餿味?僅僅是一個想象的畫面,就讓她喉嚨發緊,幾乎窒息。這不僅僅是對一張紙的褻瀆,這是對她信奉的“認真”、“規則”、“尊重”和“公德”這些基本價值的徹底踐踏和嘲弄!
她靠在牆上,像一條離水的魚,貪婪地汲取着牆壁的涼意,試圖將那股深入骨髓的惡心感和屈辱感壓下去。爲什麼?爲什麼周默這個人,能讓她產生如此強烈、幾乎是生理性的排斥?這排斥感早已超越了日常的煩擾,它源於一種更深層的、靈魂層面的不認同和恐懼。周默的存在,像一面破碎扭曲的鏡子,映照出她內心深處對於滑向某種“深淵”的恐懼——那種對一切都無所謂,對規則毫不在乎,可以隨意丟棄、破壞、褻瀆他人珍視之物的“不堪”狀態。她用力地討厭他,近乎偏執地確認他的“不堪”,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劃清界限,才能證明自己與他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才能加固內心那道搖搖欲墜的、名爲“原則”的堤壩。這是一種本能的、帶着絕望色彩的自我防御。
就在她閉着眼,努力平復呼吸,試圖將周默那張可憎的臉和那只被戲弄的青蛙從腦海中驅逐出去時,一個熟悉得讓她渾身血液幾乎要凝固的聲音,帶着那種特有的、漫不經心的腔調,從背後懶洋洋地響起:
“喂,跑這麼快幹嘛?做賊心虛啊?”
林小滿猛地睜開眼,心髒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她僵硬地回過頭。
周默不知何時也離開了實驗室,正斜倚在幾步之外的走廊欄杆上。夕陽的金紅色餘暉勾勒出他頎長而略顯單薄的身影輪廓,深藍色的校服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沉鬱。他雙手插在褲兜裏,身體微微後仰,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玩味十足的弧度,那雙總是帶着戲謔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帶着探究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興趣,牢牢鎖在她身上。
林小滿只覺得一股熱血再次沖上頭頂,臉頰滾燙。她猛地扭過頭,視線死死地釘在窗外那片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瑰麗卻即將沉淪的天空上,仿佛那是她最後的避難所。她拒絕再看他一眼。
“喂,”周默似乎並不在意她的無視,又開口了,聲音比剛才在實驗室裏低沉了些許,帶着點金屬般的質感,在空曠的走廊裏顯得格外清晰。他頓了頓,像是在仔細斟酌措辭,然後才慢悠悠地說:“你剛才在實驗室的樣子……”他故意拉長了尾音,目光在她緊繃的側臉上逡巡,“好像一只……嗯,炸了毛的母獅子護崽一樣,挺……挺有氣勢的。”那語氣,聽不出是褒是貶,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觀察和點評。
林小滿的心像被針狠狠刺了一下,剛壓下去的羞憤再次翻涌上來,臉頰燙得幾乎能煎雞蛋。她討厭他這種點評,討厭他把自己失控的憤怒當成一種可供觀賞的“氣勢”。她依舊沉默着,只是擱在窗台上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泛白。
周默似乎也沒期待她的回答,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着欄杆,目光投向窗外同樣的天空,語氣恢復了那種隨意的輕佻:“不過嘛,”他話鋒一轉,帶着點不以爲然,“你那麼緊張那張報告幹嘛?寫得再好,再工整,不也就是一張紙嘛。我扔了它,或者墊了它,”他聳聳肩,仿佛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天又不會塌下來,地球還不是照樣轉?”
這句話,像一根點燃的火柴,瞬間引爆了林小滿心中壓抑的所有憤怒、委屈和被褻瀆的痛感!那根名爲理智的弦,徹底崩斷了!
她猛地轉過身,動作快得像一道藍色的閃電。夕陽的光線恰好落在她的臉上,映照出那雙因爲極致的憤怒而灼灼燃燒、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她不再躲避,不再沉默,而是直直地、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地,瞪視着周默那張寫滿“無所謂”的臉。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爲極度的憤怒和一種捍衛什麼的決絕,而抑制不住地發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硬生生擠出來,帶着灼人的溫度:
“那也是勞動成果!那是我們花了時間、花了精力做的實驗記錄!那是公共的東西!你怎麼能……你怎麼能那麼隨便!那麼輕飄飄地就把它扔掉?!你怎麼能……這麼不堪!”最後兩個字,她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悲憤,在空曠的走廊裏激起微弱的回音。
“不堪?”
這個詞像一顆子彈,精準地擊中了周默。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碎裂。他整個人都愣住了,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前傾,那雙總是帶着戲謔光芒的眼睛裏,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巨大的驚愕,隨即是難以置信,緊接着,似乎還有一絲……被猝不及防剝開僞裝、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狼狽?那復雜的情緒在他眼底翻涌、交織,快得讓人抓不住,卻真實地存在了幾秒鍾。他臉上的玩世不恭像潮水般褪去,第一次露出了某種近乎空白的、被打懵的表情。走廊裏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遠處模糊的喧囂和林小滿自己粗重的喘息聲。
幾秒鍾,長得像一個世紀。
周默臉上的空白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着僵硬、勉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的表情。他移開了視線,不再與林小滿那雙燃燒着憤怒火焰的眼睛對視,目光有些飄忽地落在走廊盡頭的地面上。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失去了剛才的輕快,變得有些幹澀,甚至帶着點……不情願的妥協?
“行吧……算你說得對。”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語氣裏聽不出多少誠意,更像是一種爲了避免更大麻煩的敷衍。然後,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動作有些別扭地將一直插在褲兜裏的右手抽了出來。
林小滿的瞳孔驟然收縮。
周默的手裏,拿着一張被折了幾折、但整體還算平整的紙。正是那份——據他說已經拿去“墊泡面”了的——生物實驗報告!
他伸出手,動作帶着點遲疑,又帶着點漫不經心,將那張紙遞到林小滿的面前,指尖距離她的衣襟只有幾厘米。“喏,”他的聲音恢復了點平日的調子,但仔細聽,似乎少了點那種徹底的輕佻,多了點刻意爲之的隨意,“還給你。沒扔。”他停頓了一下,目光飛快地掃過林小滿依舊怒意未消的臉,嘴角又習慣性地想扯出那抹玩味的笑,卻顯得有些生硬和不自然,“不過,你剛才那副樣子……嘖,要吃人似的。至於嗎?以後別那麼較真了,”他像是爲了找回場子,又飛快地補了一句,帶着點熟悉的刺,“會老得快的,小林同學。”
林小滿完全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憤怒、指責、準備好的斥罵,都在看到那張完好無損(至少表面如此)的報告紙時,卡在了喉嚨裏。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帶着細微的顫抖,觸碰到那張紙。
紙張微涼而幹燥的觸感,清晰地傳遞到她的神經末梢。沒有預想中的油膩,沒有惡心的污漬,甚至沒有明顯的折痕。它就那麼安靜地躺在周默的手裏,完好得……像一個諷刺。
她幾乎是機械地接了過來,低頭,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張紙。娟秀的字跡清晰可見,表格線條分明。它完好無損。它沒有被泡面玷污。
但這並沒有帶來絲毫的釋然或慶幸。
相反,一股更加洶涌、更加混亂的情緒瞬間將她淹沒!
困惑: 他沒扔?那他爲什麼說墊泡面了?是故意撒謊刺激她?想看她的笑話?看她失控暴怒的樣子很有趣?還是……他臨時改了主意,或者根本就是在胡說八道?
被戲弄的憤怒: 如果他是撒謊,那她剛才激烈的反應、失控的質問、甚至喊出的“不堪”,在他眼裏,豈不都成了天大的笑話?她像個傻瓜一樣被他耍得團團轉!
恐慌: 這份報告的出現,像一顆投入她剛剛築起的堅固堡壘裏的炸彈。它瞬間動搖了她對周默“徹底不堪”、“無可救藥”的確認!如果他沒有真的踐踏那份報告,那她剛才那番激烈的控訴,豈不是建立在誤會之上?那她對他的厭惡,那被她視爲唯一確定坐標的“正確”,豈不是……有了裂痕?這種動搖帶來的恐慌,比憤怒更讓她感到窒息和危險!她必須立刻否定它!
她猛地抬起頭,再次看向周默。夕陽的餘暉在他身後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邊,他臉上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大部分平日的玩世不恭,但眼神深處,似乎少了點那種徹底的、令人心寒的無所謂,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是被戳破後的不自在,又像是另一種更隱晦的、觀察她反應的興趣。這表情落在林小滿眼裏,非但沒有帶來絲毫安慰,反而讓她更加篤定——無論還不還,無論撒沒撒謊,他本質未變!
歸還行爲本身,結合他最後那句輕飄飄的“會老得快”,更像是對她激烈反應的另一種戲弄和施舍!是在告訴她:看,我逗你玩的,你那麼激動幹嘛?真沒勁。或者,更卑劣地想:他是不是覺得這樣“逗”她更有趣?看她從暴怒到驚訝的表情轉換,像觀賞一場由他導演的戲劇?
一股更深的屈辱感,混雜着對自身那瞬間動搖的強烈厭惡,像火山岩漿般在她心底沸騰、噴發!她剛剛壓下去的惡心感再次翻涌上來,比之前更甚!她爲自己那瞬間產生的、近乎軟弱的困惑而感到羞恥!
她再沒有看周默一眼,也沒有說一個字。她只是用一種近乎僵硬的動作,迅速地將那張報告胡亂塞進書包側袋,仿佛那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塊滾燙的烙鐵,一個恥辱的證明。然後,她猛地轉身,幾乎是逃也似的,沿着被暮色浸染得越來越深的走廊,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腳步又快又急,帶着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將周默和他那句未出口的話,徹底甩在了身後那片迅速黯淡下來的光影裏。
晚風帶着白天的餘溫,裹挾着操場邊幾棵老槐樹散發的、越來越濃鬱的甜香,吹拂過空曠無人的教室。林小滿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像尋求庇護般,一頭扎進了這間剛剛結束晚自習、人去樓空的教室。值日生打掃過的水泥地面,還殘留着拖把拖過的水痕,反射着窗外路燈昏黃的光。空氣中彌漫着粉筆灰、舊書本和少年人汗水混合的、屬於校園的獨特氣息。
她走到窗邊,猛地推開一扇窗。帶着涼意的晚風立刻灌了進來,吹拂着她滾燙的臉頰和散落的碎發。她深深地、貪婪地吸了幾口帶着草木清香的空氣,試圖驅散肺裏殘留的福爾馬林味和……那令人作嘔的、幻覺般的泡面油膩氣。
窗外,深藍色的天幕上,幾顆早亮的星子已經悄然浮現,像冰冷的鑽石,鑲嵌在無垠的穹頂。城市遠處的燈火次第亮起,勾勒出朦朧的輪廓。這片星空,廣闊、深邃、恒常,帶着一種亙古不變的寧靜力量。
她仰望着那片星空,胸腔裏那顆狂跳不止的心髒,在晚風的撫慰和星光的注視下,終於漸漸平復了那激烈的搏動。然而,一種更深沉、更疲憊的東西沉澱了下來。剛才在走廊裏,因爲那張完好報告而掀起的驚濤駭浪般的困惑、憤怒和恐慌,此刻在寂靜中慢慢沉澱、析出。
那份對周默“不堪”的確認,並沒有因爲報告的歸還而消失,反而像經過淬煉的鋼鐵,變得更加堅硬、冰冷。
她不再糾結於他是否真的墊了泡面,是否撒了謊。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態度,是他面對她質問時那副輕佻的“無所謂”,是他戲弄生命殘骸(那只青蛙)時的專注和冷漠,是他將他人(包括她)的認真、規則和珍視之物視爲兒戲的本質!
歸還報告?那可能只是他一時興起的“遊戲”環節,或者是他覺得“玩脫了”後的息事寧人,甚至是他另一種更高級的、觀察她反應的“實驗”。無論哪種動機,都改變不了他骨子裏的那份不堪——對界限的漠視,對他人感受的麻木,對破壞規則的習以爲常。
而她自己……林小滿用力閉了閉眼。她厭惡剛才那個因爲一張紙出現而瞬間動搖的自己!那份動搖,是軟弱,是危險!它動搖了她在混亂青春期裏唯一能緊緊抓住的、確定無疑的坐標——對周默的徹底厭惡。這份厭惡,像一面冰冷而清晰的鏡子,不僅照出了周默的“不堪”,更照出了她自己內心深處那點可笑的、試圖理解他、爲他開脫的軟弱。她絕不允許這種軟弱存在!
討厭他,討厭到骨子裏!這感覺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晰,無比強烈,也無比……安全。這份“確認”,是她抵御那個由無序、輕慢和破壞構成的“不堪”世界的唯一盾牌。它定義了她是誰,她不是什麼。
她討厭周默。這不再是簡單的情緒,而是一種立場,一種生存的錨點,一種與世界劃清界限的方式。
林小滿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寧靜的星空,仿佛要將這份“確認”烙印進靈魂深處。然後,她轉過身,背起書包,朝着教室門口走去。腳步不再倉惶,反而帶着一種如釋重負的、近乎悲壯的輕快。像是終於將身後那個模糊不清、散發着“不堪”氣息的影子,連同剛才那絲讓她羞愧的動搖,徹底地、永遠地埋葬在了這片見證了她內心風暴的星光之下。她走向回家的路,背影融入漸深的夜色,帶着一種刻意爲之的、不容置疑的“堅定”。那被塞在書包側袋裏的實驗報告,像一個隱秘的傷疤,無聲地提醒着她這場關於“不堪”的確認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