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視室的空氣總是帶着一股消毒水混合着絕望的味道,冰冷,滯重。我坐在硬塑椅子上,看着對面那道厚重的玻璃隔牆。手指在桌下無意識地蜷縮,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點細微的疼痛是唯一能讓我保持清醒的錨點。
腳步聲由遠及近,林知逸被法警帶了進來。他比上次見時更消瘦了些,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像一根被風霜反復摧折卻不曾彎折的旗杆。他坐下,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身上,那平靜之下,是我越來越無法看穿的深潭。
沒有寒暄,也沒有詢問案件的進展。我們之間,那些日常的溫情早已被這冰冷的玻璃和更冰冷的現實碾得粉碎。我深吸一口氣,直接切入了那個在我胸腔裏灼燒了一整夜的問題。聲音壓得極低,確保只有我們兩人,以及理論上在運行的錄音設備能聽到:
“陸岩。”我清晰地吐出這兩個字,眼睛死死盯着他,“你認識陸岩,對不對?”
玻璃對面,林知逸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非常細微,像琴弦被猝然撥動後那一下幾乎看不見的顫抖,但我捕捉到了。他眼底那片深潭驟然起了風,洶涌的暗流在平靜的表象下翻騰。他沒有立刻否認,也沒有承認,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回答。
“他是不是有一件藍色的工裝?經常穿的那種?”我追問,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聲音因緊繃而顯得有些尖銳。
他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下頜的線條繃緊如岩石。好幾秒,就在我以爲他會繼續用沉默對抗一切時,他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一個肯定的信號!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耳邊嗡嗡作響。藍色纖維!陸岩的藍色工裝!警方在受害者指甲縫裏找到的微量藍色纖維!
“他在哪兒?”我幾乎要撲到玻璃上,聲音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急切,“告訴我,陸岩現在在哪兒?這很重要,知逸!這可能關系到你能不能離開這裏!”
他的眼神復雜地變幻着,痛苦、掙扎,還有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他自己吞噬的疲憊。他避開了我灼熱的視線,目光垂落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仿佛那裏有什麼值得研究的東西。
“他……”林知逸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磨過喉嚨,“他不見了。”
不見了。和秦峰調查的結果一樣。
“什麼時候不見的?爲什麼?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一連串地發問,像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他搖了搖頭,不再說話。那種熟悉的、將自己完全封閉起來的姿態又回到了他身上。無論我如何追問,甚至帶着絕望的懇求,他都只是沉默地坐在那裏,像一座拒絕再透露任何信息的孤島。
探視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走到了盡頭。法警上前,示意時間到了。林知逸站起身,準備離開。在他轉身的刹那,他忽然又回過頭,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
這一次,那目光裏帶着一種極其沉重的、近乎訣別的東西。
他的嘴唇再次無聲地翕動。
這一次,我看得比在法庭上更清楚。
不再是模糊的“朵”。
而是三個字。
“別信他。”
誰?
別信誰?
陸岩?還是……那個寄來血衣的匿名者?或者是……別的什麼人?
沒等我看清他眼中更多的情緒,他已經被法警帶着,轉身,消失在探視室另一側的鐵門後。
我僵在原地,渾身冰冷。
“別信他。”
這三個字,像三根冰冷的釘子,將陸岩這個名字,牢牢地釘在了嫌疑的十字架上,也釘在了我本就千瘡百孔的信心上。
走出看守所,外面天色灰蒙蒙的,像一塊髒了的抹布。我坐進車裏,沒有立刻發動引擎。林知逸承認認識陸岩,確認了藍色工裝的存在,說陸岩“不見了”,最後警告我“別信他”。
這一切,是將他從漩渦中拖出來的線索,還是……將他推向更深遠淵的證據?
如果陸岩是真凶,林知逸爲什麼要包庇他?以至於自己身陷囹圄也不肯吐露實情?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糾葛?
如果陸岩不是……那林知逸那句“別信他”,又是在警示什麼?
那個匿名的寄件人,引導我去查陸岩,是善意,還是另一個更險惡的圈套?
頭撕裂般地疼起來,像有無數根針在裏面攪動。我趴在方向盤上,感覺自己正被無數股來自不同方向的巨力撕扯,隨時都會碎裂。
手機在手袋裏震動,是秦峰。
我勉強接通。
“怎麼樣?”他開門見山。
“他承認認識陸岩,確認有藍色工裝,說陸岩不見了。”我聲音疲憊不堪,“最後……他警告我,‘別信他’。”
電話那頭,秦峰沉默了幾秒。“‘別信他’……有意思。”他的聲音帶着一種獵犬嗅到氣味時的興奮與凝重,“我這邊也有點發現。關於那個陸岩,他失蹤前最後幾次通話記錄裏,有一個號碼很特別,不是他日常聯系的人,而且只用過一次,之後就廢棄了。我追蹤了這個號碼的注冊信息,是用的假身份,但購買地點……在城南的一個便利店,恰好就在第三起命案現場附近。”
又一個扣上的鏈條!陸岩與案發現場存在某種時空交集!
“能查到更多嗎?”
“還在努力。但這種一次性號碼,很難挖出背後的人。不過,”秦峰頓了頓,“這至少說明,陸岩的失蹤,以及他和這些案子的關聯,比我們想象的更復雜。林知逸那句‘別信他’,可能不是在空穴來風。”
掛掉電話,我看着車窗外灰敗的天空。線索越來越多,指向卻愈發撲朔迷離。陸岩是鑰匙,但握着這把鑰匙的手,是善意還是惡意?林知逸在守護什麼?又在恐懼什麼?
我發動車子,駛離看守所。沒有回那個令人窒息的家,也沒有去事務所。我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的地方,理清這團亂麻。
我把車開到了城郊的一處河邊公園。這裏平時人就少,在這個工作日的下午,更是幾乎看不到人影。我停好車,沿着河岸慢慢走着,冰冷的河風吹在臉上,稍微驅散了一些頭腦的混沌。
林知逸沉默而痛苦的臉,陸岩模糊的身影,那件染血的襯衫,朵朵畫上的“LY”和黑影……所有的畫面在腦海中交織、碰撞。
走着走着,我下意識地又拿出了手機,翻到昨天拍下的、那個從廢鋼廠帶出來的髒污工具包的照片。目光再次落在那深刻入骨的“L”和“Y”上。
之前因爲震驚和恐懼,沒有細想。此刻,在相對冷靜的狀態下,我忽然注意到,這兩個字母的刻痕,雖然深刻,但邊緣……似乎有些不同。
“L”的筆畫,更顯倉促和用力,帶着一種憤恨般的決絕。
而“Y”的尾部,那個分叉的地方,刻痕卻顯得……有些猶豫?甚至帶着一點點……拖泥帶水的弧度?
這不像是同一個人、在同一個心緒下刻出來的。
難道……
一個更大膽、更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如同黑暗中悄然探出的蛇信,舔舐上我的意識。
難道這個“LY”,並非簡單地指代陸岩(Lu Yan)?
或者說,它代表的,不止是陸岩一個人?
“L”……林知逸(Lin Zhiyi)?
“Y”……陸岩(Lu Yan)?
這個標記,象征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他們兩個之間的聯系?一種捆綁?一種……共生共滅的關系?
所以林知逸不肯說。
所以他說“別信他”。
所以那血衣上的血,既不是受害者的,也可能不是陸岩的,而是……某種更復雜情況下的產物?
我停下腳步,站在冰冷的河邊,看着渾濁的河水裹挾着枯枝敗葉滾滾向前。
真相的輪廓,似乎在這一刻,顯現出了比單純“真凶另有其人”更爲猙獰、更爲龐大的陰影。
它可能關乎背叛,關乎守護,關乎無法言說的秘密,關乎兩個,甚至更多人,被共同拖入的黑暗深淵。
而我,正站在這個深淵的邊緣,向下窺探。
那個匿名者說得對。
我可能,真的不會想知道,這下面到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