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漫無目的地行駛着,像一艘失去舵的船,在鋼鐵洪流中隨波逐流。陽光透過擋風玻璃,明晃晃地刺眼,卻照不進我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都是我。”
那三個字,連同匿名電話裏冰冷的“遊戲才剛剛開始”,像兩把鈍刀,在我顱內反復切割。沒有鮮血淋漓,只有沉悶的、無止境的痛楚。
林知逸認罪了。
以一種近乎摧毀我的方式。
可這認罪背後是什麼?是終於卸下僞裝的解脫?還是對更深罪孽的掩蓋?那個匿名的聲音,他/她引導我走到這一步,難道僅僅是爲了聽林知逸親口說出這三個字?
不。
他/她說,“真相,才剛掀開一角。”
還有什麼?比我的丈夫是一個潛伏多年、手段殘忍的連環殺手更可怕的真相?
車子不知不覺,停在了律師事務所樓下。職業的本能,或者說,一種逃避眼前絕境的慣性,驅使着我來到這裏。也許只有卷宗裏那些冰冷的法律條文和證據鏈條,才能暫時讓我從這令人窒息的個人悲劇中抽離片刻。
走進大樓,電梯上行。同事們投來的目光復雜難辨,有關切,有探究,更多的是一種無聲的疏離。爲“那種人”辯護,本身就已是一種原罪。我無視所有視線,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關上門,落鎖。世界被隔絕在外。
我癱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藍色的天空。良久,我才強迫自己振作起來,打開電腦,調出林知逸一案的電子卷宗。我需要重新審視這一切,在他那三個字的認罪之後,用完全不同的眼光。
鼠標滑動,頁面翻滾。
證物清單,現場照片,屍檢報告,證人證言……一行行,一頁頁,冰冷而客觀。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停留在那份警方最初的現場勘察報告附件上,關於第三名受害者——那個叫蘇曉的女大學生——被發現時的詳細記錄。之前,我的注意力都被那些指向林知逸的“鐵證”所吸引,對這些基礎描述只是一掃而過。
但今天,也許是心境不同,也許是那個匿名聲音的暗示,我讀得格外仔細。
……屍體位於城郊結合部廢棄農機廠倉庫東南角,俯臥位,頸部有勒痕,衣物完整……
……現場地面灰塵有拖拽痕跡,與死者鞋底花紋不符……
……倉庫西北角發現少量非本案相關煙蒂,已提取DNA,未比中……
……死者右手指甲縫內,提取到微量藍色纖維,與前兩起案件現場發現纖維成分一致……
藍色纖維。這是已知的,指向陸岩,或者說,指向那件藍色工裝的線索。
我的目光繼續下移,落在關於現場外圍搜索的記錄上。
……倉庫西側圍牆外雜草叢中,發現一枚紐扣,金屬材質,疑似從衣物上脫落,已作爲疑似關聯物證提取,編號物證-073……
紐扣?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之前看卷宗,完全忽略了這條信息。一枚紐扣,在案發現場外圍,太不起眼了,很可能只是無關的垃圾。
但此刻,“紐扣”這兩個字,卻像一根細針,刺了我一下。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拉開了辦公桌最下面的一個抽屜。那裏面放着一些我偶爾會在辦公室更換的備用衣物和個人物品。手指在疊放整齊的衣物間摸索,然後,停在了一件疊好的男士襯衫上。
是林知逸的襯衫。
不是那件染血的周年禮物。是另一件,他很喜歡的、帶有金屬裝飾紐扣的深藍色條紋襯衫。大概兩個月前,他說扣子有點鬆動,讓我幫他帶回辦公室,說有空去找樓下裁縫鋪固定一下。後來事情一多,我就忘了,襯衫一直放在這裏。
鬼使神差地,我將襯衫拿了出來,攤在桌面上。
目光,凝固在第二顆紐扣的位置。
那裏……是空的。
只剩下一點點斷裂的線頭。
紐扣……不見了。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猛地退去,留下徹骨的冰涼!
不可能……巧合嗎?
一件襯衫,少了一顆紐扣,太正常了。可能是在哪裏掛掉了,他自己都沒發現。
可是……時間呢?這件襯衫放在我這裏,正好是……差不多兩個月前。而第三起命案,蘇曉的案子,發生在一個半月前!
時間……對得上!
地點……廢棄農機廠倉庫……城郊結合部……林知逸的公司通勤路線雖然不經過,但如果他有意繞行……
不!溫晴!冷靜!
我猛地甩頭,試圖驅散這可怕的聯想。一枚紐扣而已,能說明什麼?型號一樣嗎?材質一樣嗎?現場那枚紐扣的照片呢?
我顫抖着手,在電子卷宗裏瘋狂地翻找。物證照片……物證照片……
找到了!
編號物證-073。一枚孤零零的、躺在雜草和塵土中的金屬紐扣。圖片可以放大。
我死死盯着屏幕上的照片,瞳孔急劇收縮。
那紐扣的樣式……顏色……材質……甚至邊緣那一點點細微的、因爲經常洗滌而造成的磨損痕跡……
和我桌上這件襯衫的其他紐扣,一模一樣!
轟——!!!
大腦一片空白!
如果說,之前的證據——車裏的血跡、監控的身影——都還存在被栽贓、被誤解的空間,那麼這枚紐扣呢?這枚從他自己的、由我保管的襯衫上脫落的紐扣,出現在第三起命案的現場外圍?!
這幾乎……堵死了最後一條僥幸的縫隙!
林知逸……他不僅認識陸岩,不僅可能與陳年舊案有關,他……他真的到過現場!蘇曉的死,和他脫不了幹系!
“都是我……”
他現在承認了。承認得如此徹底。
爲什麼?是因爲知道這枚紐扣的存在,明白已經無法抵賴了嗎?
那個匿名寄件人……他/她是否也知道這枚紐扣的存在?他/她引導我,是不是就是爲了讓我自己發現這最致命、最無法辯駁的證據?讓我親自確認,我的丈夫,就是魔鬼?
胃裏一陣翻攪,我捂住嘴,強壓下嘔吐的欲望。
不行!不能慌!
我猛地站起身,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像一頭困獸。
這枚紐扣……警方知道嗎?他們提取了,編號了,但爲什麼在庭審時沒有作爲主要證據提出?是覺得關聯性不夠強?還是……還沒來得及?
我必須確認!
我沖到電腦前,開始搜索與“紐扣”、“物證-073”相關的所有警方內部記錄和檢驗報告。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汗水從額角滑落,滴在鍵盤上。
沒有。除了現場勘察記錄裏那簡短的提及和這張照片,再也沒有關於這枚紐扣的更多信息。沒有DNA檢驗報告,沒有纖維比對記錄,仿佛它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被遺忘在證據庫角落的玩意兒。
這不正常!
一件出現在連環命案現場外圍的、與嫌疑人衣物特征高度吻合的物證,怎麼可能不被重視?
除非……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鬼手,扼住了我的喉嚨。
除非……有人不希望它被重視。
有人……在刻意壓制這條線索?
是誰?
警方內部的人?那個匿名的寄件人?還是……別的什麼勢力?
林知逸知道這枚紐扣的存在嗎?他認罪,是因爲這枚紐扣,還是因爲別的?
我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不斷旋轉的迷宮中央,每一條路都通向更深的黑暗,每一個看似清晰的線索,都指向更多、更令人恐懼的疑問。
那枚靜靜躺在證據庫裏的紐扣,像一只冰冷的、充滿嘲諷的眼睛,隔着屏幕,無聲地注視着我。
它證明林知逸到過現場。
但它無法證明,人是他殺的。
可如果他不是凶手,他爲什麼要去現場?他和陸岩,在那天晚上,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
“遊戲的代價,你付得起嗎?”
匿名者的聲音再次在腦海中回響。
我付不起。
但我已經看到了代價的一角。
它是我破碎的信念,是我對枕邊人十幾年的認知徹底崩塌後的虛無,是那枚紐扣帶來的、鐵一般的、令人絕望的指向。
我緩緩坐回椅子,目光從電腦屏幕上那枚紐扣的照片,移到桌面上那件缺失了第二顆紐扣的襯衫上。
真相的一角已經被掀起,露出的不是答案,而是更龐大、更猙獰的謎團。
而我,被無形的線牽引着,正一步步,走向這謎團的心髒。
遊戲,確實才剛剛開始。
而我,已經押上了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