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光德坊那間潮溼的板屋,陳默的心依舊怦怦直跳,並非全因方才橋下的緊張,更多是因那扇終於被敲開一條縫隙的希望之門。蘇家的回應雖謹慎克制,卻明確表達了興趣。三日之期,轉瞬即逝,他必須拿出足以讓蘇家下定決心庇護他們的“新茶”。
小丫緊張地迎上來,見到哥哥平安歸來,才長長鬆了口氣,隨即急切地問道:“哥,怎麼樣?他們說什麼?”
“三日後,西市茗香閣,品鑑新茶。”陳默言簡意賅,目光已投向屋內那些簡陋的工具和所剩無幾的原料,“我們需要在這三天內,做出最好的糖霜,分量要足,品相要絕。”
時間緊迫,任務艱巨。他們現有的原料本就不多,高品質的骨炭粉更是所剩無幾。每一次嚐試都必須成功,浪費不起。
“把剩下的粗糖全都拿出來。”陳默挽起袖子,眼神銳利,“小丫,火候控制交給你,務必穩住,不能有半分差錯。”
“嗯!”小丫重重點頭,小臉繃得緊緊的,她知道接下來的每一步都至關重要。
板屋內再次彌漫起熟悉的煙火氣。陳默全神貫注,將改進後的流程發揮到極致。小丫則像個小守護神,精心照看着灶膛裏的火,根據哥哥的指令細微地調整着風力,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提純、脫色、熬煮、結晶……每一個環節都精益求精。陳默甚至不惜動用了一小部分預留的、品相最好的骨炭粉,只爲確保萬無一失。當最終潔白如雪、細膩如沙的糖霜在陶盤中層層析出時,那晶瑩剔透的質感,連顧長風再次深夜造訪時,眼中都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嘆。
他帶來的消息卻讓這份喜悅蒙上了一層陰影。“茗香閣是蘇家的產業,明面上是品茶會友的清雅之地,實則三教九流匯聚,消息靈通,卻也魚龍混雜。”顧長風語氣凝重,“某暗中探查過,明日閣中似有貴客,守衛比平日森嚴不少。蘇家選此地見面,絕非品茶那麼簡單。”
他看向陳默:“你準備如何?”
陳默看着那盤精心制作的糖霜,沉默片刻,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論如何,總要一試。”他小心地將糖霜分裝成兩個小瓷瓶,一瓶稍多,準備用作展示,另一瓶稍少,則貼身藏好,“顧兄,明日可否請你暗中護持?不必靠近,只需在外圍策應,若情況有變……”
“某自有分寸。”顧長風點頭,“明日某會扮作運河力夫,在茗香閣附近的貨棧等候。你一切小心,見機行事,切勿沖動。”
次日午後,西市依舊人聲鼎沸。茗香閣臨街而立,雕梁畫棟,氣派不凡,淡淡的茶香從店內飄出,與西市的喧囂形成微妙對比。陳默穿着一身漿洗得發白的幹淨舊袍,這是他能找到最體面的衣服了,懷裏揣着那瓶糖霜,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店內環境清幽,夥計笑容可掬地迎上來。陳默依約低聲道:“約了茶博士品鑑新茶。”
夥計眼神微動,臉上笑容不變:“客人請隨我來。”引着他穿過前堂,繞過一道繪着山水墨畫的屏風,來到一間臨着後院天井的雅間。
雅間內已有兩人。主位上是一位身着赭色圓領袍、面容清癯、約莫五十歲上下的老者,手指纖細,正慢條斯理地撥弄着茶寵,眼神看似平淡,偶爾抬眸間卻透着一絲商賈特有的精明。旁邊侍立着一個中年管事模樣的人,面色恭謹,眼神卻銳利地掃視着進門的陳默。
“蘇管事,這位客人想品鑑新茶。”夥計恭敬回話後便退了下去。
那蘇管事打量了陳默一番,目光在他洗得發白的衣袍和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才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着疏離:“小哥欲品何茶?”
陳默穩住心神,拱手道:“小子陳默,特來敬獻‘雪芽香’,請先生品鑑。”他報的是自己昨夜苦思的糖霜別名,既點明特質,又不落俗套。
“哦?雪芽香?”主位上的老者終於抬起眼,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好奇,“老夫品茶多年,倒未曾聽聞此名。可是新品?”
“乃小子家中秘法所制,非是茶葉,卻勝似香茗,其味甘醇,可佐香茗,亦可獨享。”陳默不卑不亢地說着,從懷中取出那個小瓷瓶,雙手奉上。
那侍立的管事上前接過瓷瓶,先仔細檢查了瓶身,這才拔開木塞,將其呈到老者面前。
老者並未立刻去看,而是先嗅了嗅瓶口,眼中訝色一閃而過,這才微微傾瓶,將少許糖霜倒在掌心。那雪白晶瑩的色澤、細膩如沙的質感,讓他原本平淡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波動。他用指尖沾了一點,放入口中,細細品味。
刹那間,老者眼中精光乍現,那是一種看到巨大商機時的銳利光芒,但他很快又掩飾下去,恢復平靜。然而,他微微前傾的身體和稍稍急促的呼吸,卻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果然……奇妙。”老者緩緩點頭,語氣依舊平淡,卻多了幾分重視,“此物純淨甘甜,遠勝飴糖石蜜,確是難得。小哥方才說,乃家中秘法所制?不知產量幾何?成本幾許?”
問題直指核心。
陳默心中早有準備,謹慎答道:“確是祖傳之法,耗費頗巨,產量有限。然若能得適宜之地、充足之料,假以時日,產能或可提升。”他既說明了現狀,也暗示了未來的潛力和對支持的需求。
老者沉吟不語,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似乎在權衡利弊。那侍立的管事則目光如炬,再次仔細打量陳默,忽然開口問道:“聽聞小哥乃崇德坊人士?近日坊間似不太平,可有波及?”
來了!試探來了!陳默心中一凜,知道對方在查探他的底細和麻煩程度。他面上不動聲色,略帶一絲“後怕”和“慶幸”道:“確是。前日家中不幸走水,又遇賊人趁亂打劫,幸得鄰裏相助,坊正明察,方才僥幸脫身,只是家中……唉。”他半真半假地嘆息,將之前的事件含糊帶過,既點明了麻煩,又暗示已暫時了結,並且有“坊正”介入,並非完全無根之萍。
老者與管事交換了一個眼神。
就在這時,雅間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似乎有貴客臨門,夥計和掌櫃的迎候聲隱約傳來。老者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片刻後,雅間門被輕輕敲響,另一個夥計在門外低聲道:“蘇管事,貴客已到,請您過去一趟。”
侍立的蘇管事看向老者,老者微微頷首。管事對陳默道:“小哥稍候。”便匆匆離去。
雅間內只剩下陳默和那位神秘的老者。氣氛一時有些沉默。
老者再次看向那瓶糖霜,忽然問道:“此物除了甘甜,可還有其他妙用?譬如……入藥?或是其他工巧之處?”
陳默心中微動,意識到對方或許不僅僅看重其食用價值。他謹慎回答:“小子才疏學淺,只知此物純淨,或可入藥增效,亦或用於某些精細之物提純增色,具體還需方家驗證。”他將父親筆記中一些模糊猜想和後世知識碎片謹慎地透露了一點,留下想象空間。
老者目光閃爍,不再多問,只是手指捻着糖霜,若有所思。
又過了約莫一炷香時間,那蘇管事才返回,在老者耳邊低語了幾句。老者聽完,微微點頭,終於看向陳默,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卻不容置疑的笑容:
“小哥的‘雪芽香’確實別致。我蘇家倒是願與小哥做筆生意。這樣,三日後,還是此時此地,小哥帶十斤此物前來,我蘇家願以每兩兩貫錢的價格全部收下,如何?”
十斤!每兩兩貫!這價格遠超索拉姆所出!但條件也同樣苛刻——三日內交出十斤,這幾乎是目前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陳默心中劇震,瞬間明白這是對方的刁難,或者說,是另一種形式的試探和壓價。看他能否拿出,或者是否急需用錢而屈服。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翻騰,面露難色,苦笑道:“承蒙蘇先生看重。只是……此物制作極其繁瑣耗時,三日內籌措十斤,實在力有未逮。若能寬限十日,小子或可勉力一試。”
老者呵呵一笑,語氣卻不容商量:“市行有市行的規矩,我蘇家收貨也有自家的章程。三日,十斤,就這個價。若小哥籌措不出,那便罷了,只當今日品鑑一番新奇之物。”他話語輕鬆,卻帶着居高臨下的壓力。
陳默沉默片刻,知道此時絕不能示弱或被拿捏。他緩緩收起桌上的小瓷瓶,拱手道:“蘇家門檻高,小子見識了。既如此,不敢叨擾,告辭。”說罷,竟轉身欲走。
這一下,反倒讓那老者和管事愣了一下。他們沒想到這看似窮困的少年竟如此硬氣。
“且慢。”老者忽然開口,語氣緩和了些,“小哥倒是個有脾性的。罷了,看你也不易,五日,五斤,如何?價格依舊。”
陳默停下腳步,心中冷笑,知道對方開始讓步。他轉過身,依舊面露難色:“五日五斤……小子需傾盡所有,耗空家底或許方能一試。只是……此價雖優,卻難抵日後之需。小子所求,非一時之財,乃長久安身立命之本。蘇大家業雄厚,若願合作,小子願以技術入股,或尋一安穩作坊,專供此物,豈不兩便?”
他終於拋出了真正的目的——尋求長期合作和庇護,而非一錘子買賣。
老者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重新審視着陳默,似乎第一次真正正視這個衣衫襤褸卻膽識不凡的少年。他沉吟良久,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
雅間內靜得能聽到後院竹筒滴水的清響。
就在陳默以爲談判將陷入僵局時,那侍立的管事再次匆匆而入,這次臉色有些凝重,俯身在老者耳邊急速低語了幾句。
老者聞言,臉色微微一變,目光再次投向陳默時,已帶上了幾分復雜難明之色。他揮了揮手,讓管事退下,然後看向陳默,緩緩道:
“看來小哥的‘雪芽香’,引來的不止是茶客啊。”
他頓了頓,語氣莫測:“合作之事,容老夫再思量一二。小哥暫且回去,三日後……或許另有消息。”
變故突生!陳默心中一緊,不知外面發生了何事,竟讓這老狐狸突然改變了態度。是顧大哥被發現了?還是又有其他勢力插手?
他強作鎮定,拱手道:“靜候佳音。”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這間暗流涌動的雅間。
走出茗香閣,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陳默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後背已被冷汗浸溼。方才的交鋒,雖未達成最終目的,卻也不算全無收獲,至少讓對方看到了他的價值和底線。
但最後那突如其來的變故,卻像一片陰雲,籠罩心頭。
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向運河貨棧的方向,只見人流如織,並無異常。顧長風的身影,也不知隱匿於何處。
西市喧囂依舊,然而在這繁華之下,無形的網似乎正在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