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零號燼艇內部，像一頭巨大鋼鐵怪獸的冰冷腹腔。空氣裏充斥着機油、鏽蝕金屬、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陳舊血液的甜腥氣——那是“人魂”燃料燃燒後殘留的、令人作嘔的味道。冰冷的金屬牆壁上凝結着水珠，粗大的管道如同虯結的血管，在頭頂和腳下蜿蜒盤繞，發出低沉的嗡鳴與蒸汽泄漏的嘶嘶聲。幽暗的應急燈光勉強照亮通道，將押解他們的人影拉得如同鬼魅。
林爍緊緊攥着林澄的手腕。妹妹的手冰涼，還在微微顫抖，頸後那個灰燼骷髏印記在昏暗光線下幽幽發亮，刺得他眼睛生疼。兩個穿着油膩工裝、眼神麻木的船員，用粗糲的手推搡着他們前進。林澄懷裏的破布偶只剩下半截殘軀，填充的棉絮從撕裂的破口處漏出來，髒兮兮地垂着。
“哥…這裏好冷…”林澄的聲音帶着哭腔的餘韻，小臉蒼白如紙，腳趾上那幾點不自然的結晶微光似乎更明顯了。
“別怕，澄澄。”林爍的聲音低沉而緊繃，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轉角、每一道艙門，像一頭被逼入絕境卻仍在尋找機會的幼獸。“記住，‘這筆交易…不虧’。”他是在安慰妹妹，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布偶裏晶片上的信息在他腦中灼燒：母體休眠坐標：晶穹聯邦 - 核心數據庫 - 權限等級：空王。赫利俄斯要林澄，就是爲了這個？
沉重的艙門在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滑開，一股更濃烈的機油味和某種高頻機械運轉的尖嘯撲面而來。
零號艦橋。
這裏比通道更加壓抑。巨大的、布滿污漬和刮痕的觀察窗被厚厚的金屬護板覆蓋着，只留下幾道狹窄的觀察縫。窗外是翻滾涌動的灰燼海，無邊無際的死亡灰霾。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布滿復雜儀表和閃爍不定指示燈的操控台，許多表盤的指針都在瘋狂抖動或幹脆停在紅域。最引人注目的，是操控台中央一個半人高的圓柱形容器——由厚重的透明晶礦制成，裏面翻滾涌動着濃鬱如墨汁的灰燼粒子！它們如同擁有生命般瘋狂沖撞着晶壁，發出沉悶的砰砰聲。一根粗大的、閃爍着危險紅光的金屬探針，懸停在容器上方。
一個身材異常魁梧、如同鐵塔般的男人背對着他們，站在觀察窗前僅有的縫隙旁。他穿着一件沾滿油污的皮質艦長外套，左眼戴着一個覆蓋半邊臉的、結構復雜的金屬機械眼罩，鏡片上閃爍着幽綠的數據流。僅存的右眼在聽到艙門開啓時，才緩緩轉過來，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釘在林爍身上。他臉上有一道猙獰的疤痕，從左額角斜劈至嘴角，讓他的表情顯得格外凶戾。他就是零號的獨眼艦長，雷蒙德。
“哈！看看我們抓到了什麼？”雷蒙德的聲音粗嘎如同砂輪摩擦鐵鏽，帶着毫不掩飾的嘲弄和一絲病態的興奮。他踱步過來，沉重的金屬靴底敲擊着甲板，發出令人心悸的回響。他看都沒看瑟瑟發抖的林澄，那只完好的獨眼死死鎖定林爍，帶着一種審視稀有物品的貪婪。“能在‘齒輪墳場’鬧出那麼大動靜，讓赫利俄斯的獵犬灰頭土臉…兩個地表的小耗子？有意思。”
他停在林爍面前，巨大的陰影幾乎將兄妹二人完全籠罩。一股濃烈的劣質煙草和汗味混合着機油味撲面而來。
“把…把我們放了！”林澄鼓起勇氣，聲音卻細若蚊蚋，帶着恐懼的顫抖，“我們什麼都沒做！”
“什麼都沒做？”雷蒙德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陣低沉而刺耳的笑聲，震得旁邊一個儀表的玻璃罩都在嗡嗡作響。他猛地俯身，那張帶着刀疤和機械眼罩的恐怖面孔幾乎湊到林爍鼻尖。“小子，你妹妹身上那股‘味兒’，隔着三條街老子都聞得到！還有你…”他的獨眼眯起，銳利的目光仿佛要將林爍穿透，“能讓灰燼‘聽話’？老子在這片空域混了三十年，頭一回見！赫利俄斯的狗鼻子就是靈啊，難怪追着你們不放！”
林爍渾身肌肉繃緊，將林澄護在身後，毫不退縮地迎上雷蒙德的目光，聲音冷硬：“你想怎樣？”
“想怎樣？”雷蒙德直起身，指了指操控台中央那個翻滾着恐怖灰燼粒子的晶礦容器，嘴角咧開一個殘忍的弧度。“看到那個‘灰燼感應器’了嗎？零號的‘眼睛’，也是零號的‘催命符’！外面這片該死的灰燼海，每時每刻都在變！舊的航線圖就是廢紙！想活命，就得有人把手伸進去，用命去‘感受’那些鬼東西的流向，給老子畫出新的路！”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旁邊一個操控台前、手臂包裹着厚厚滲血繃帶、臉色慘白如紙、眼神空洞的年輕船員。“上一個‘羅盤’，剛用了三天。現在，他的腦子大概跟被灰燼啃過一樣，成了一團漿糊！” 年輕船員似乎聽到了艦長的話，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喉嚨裏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嗚咽。
林澄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抓住林爍的胳膊：“哥！不要！碰了那個…會…會死的！” 她見過被灰燼侵蝕的人變成石像的樣子，那恐怖的景象深深刻在她記憶裏。
雷蒙德發出一聲嗤笑，目光轉向林澄，帶着一絲戲謔：“小丫頭心疼了？放心，你哥要是變成石頭，老子就把你扔給後面那群餓狼一樣的船員，他們可好久沒開葷了。”他身後那幾個麻木的船員，眼神果然在林澄身上掃過，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飢餓感。
“你！”林爍眼中怒火迸射，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拳頭捏得死緊。但雷蒙德的話像一盆冰水澆下，讓他瞬間冷靜。硬拼，只有死路一條。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殺意，目光死死盯着那個翻涌的灰燼容器：“碰了會死，你很清楚。”
“所以老子才要試試你啊，小子！”雷蒙德臉上的獰笑更盛，帶着一種賭徒般的狂熱。“赫利俄斯的狗那麼想要你們，你身上肯定有古怪！去！把手按在探針基座上！讓老子看看，你到底是個寶貝，還是個廢物點心！”他猛地拔出一把造型粗獷、閃爍着能量光芒的短槍，槍口不是對準林爍，而是虛虛地指向林澄的腦袋。“別讓老子說第二遍。或者，你想先看她腦袋開花？”
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林爍的心髒。他看着林澄眼中絕望的淚水，看着雷蒙德扣在扳機上的粗壯手指。
“哥！不要！”林澄哭喊着，不顧一切地撲上前，想要抱住林爍阻止他。混亂中，一個押解他們的船員不耐煩地用力一扯她懷裏的破布偶殘骸！
“刺啦！”
本就脆弱的布偶被徹底撕裂！填充的棉絮和破碎的布料散落一地！
就在這紛亂的瞬間，一個小小的、閃爍着微弱藍光的方形晶片，從破布偶的夾層裏滑落出來！它在地板上彈跳了一下，不偏不倚，正巧滾向旁邊牆壁上一個鏽跡斑斑、用於維修的金屬通風管柵欄口！柵欄的縫隙不大不小，晶片“叮”的一聲輕響，精準地滑入了黑暗的通風管道深處，那點幽藍微光瞬間被吞噬。
林爍的心猛地一沉！晶片！母體坐標！他下意識地想撲過去，但雷蒙德冰冷的槍口和嘲弄的眼神將他釘在原地。
“磨蹭什麼！老子的耐心有限！”雷蒙德厲聲呵斥，槍口威脅性地晃了晃。
林爍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血腥味。他看了一眼哭成淚人的妹妹，又看了一眼那翻滾着死亡灰燼的容器和懸在上方的冰冷探針。沒有選擇。
“這筆交易…”他低語着，像是在咀嚼着苦澀的毒藥，一步步走向那恐怖的晶礦容器。每一步都沉重無比。他能感覺到雷蒙德貪婪的目光，船員們麻木又帶着一絲好奇的注視，還有林澄撕心裂肺的哭喊：“哥——！”
冰冷的金屬探針基座觸手可及。容器內，墨汁般的灰燼粒子感應到活物的靠近，瞬間變得更加狂暴，瘋狂地沖擊着晶壁，仿佛無數張飢餓的嘴。
林爍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後猛地睜開，眼神只剩下孤注一擲的決絕。他伸出右手，帶着一種赴死般的姿態，狠狠按向那冰冷的金屬基座！
嗡——！
探針瞬間爆發出刺目的紅光！一股強大的吸力傳來，仿佛要將他手掌的皮肉骨骼都吸進去！與此同時，容器內狂暴的灰燼粒子如同找到了宣泄口，順着探針的能量通道，化作一股凝練的、致命的灰黑色洪流，猛地沖向林爍的手掌！
“哥——！”林澄的尖叫幾乎刺破耳膜。
雷蒙德和所有船員的呼吸都屏住了，等待着血肉石化、骨骼崩裂的恐怖景象。
然而，就在那毀滅性的灰燼洪流即將吞噬林爍手掌的刹那——
異變再生！
那狂暴的灰燼粒子流，竟在林爍掌心前不到一寸的地方，詭異地、溫順地分流繞開了！它們如同被無形的屏障排斥，又像是被無形的意志引導，不再沖擊林爍，反而順着他手掌的輪廓，絲絲縷縷地向上方逸散、凝聚！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那些致命的灰燼粒子，竟在操控台上方的空氣中，緩緩凝聚、勾勒！它們不再是無序的死亡之霧，而是形成了一幅清晰、立體、不斷流動變幻的復雜圖像——那是翻滾的灰燼海暗流、巨大的能量漩渦空洞、以及一條蜿蜒曲折、相對平靜的......安全航線圖！
灰燼粒子如同最精密的畫筆，在空氣中繪制着生與死的界限！
“哈…哈哈…哈哈哈哈！”死寂的艦橋，被雷蒙德陡然爆發的狂笑聲打破。那笑聲充滿了狂喜、貪婪和一種近乎癲狂的激動。他那只完好的獨眼死死盯着空中由灰燼構成的、不斷自動更新的航線圖，又猛地轉向僵立在那裏的林爍，眼神熾熱得如同發現了絕世珍寶！
“成了！老子他媽賭對了！”雷蒙德猛地一拍操控台，震得儀表亂顫。他幾步沖到林爍面前，巨大的手掌帶着無法抗拒的力量，重重拍在林爍單薄的肩膀上，差點將他拍倒在地。
“小子！”雷蒙德咧着嘴，露出森白的牙齒，臉上的刀疤因狂笑而扭曲，“從今天起，你就是老子的‘人肉羅盤’！零號能不能在這片吃人的灰海裏活下去，就看你這條命夠不夠硬了！哈哈哈哈！”
林爍站在原地，右手還按在冰冷的探針基座上。掌心沒有痛楚，只有一種奇異的、冰冷的麻癢感，仿佛無數細微的冰針在皮膚下流動。空中那幅由死亡灰燼繪制的生路圖景，在他眼中卻冰冷刺骨。他成了工具，一件比布偶還不如的、隨時可能被消耗殆盡的工具。
他看向哭得幾乎脫力的林澄，妹妹眼中的恐懼和絕望，比灰燼粒子更讓他窒息。
代價，才剛剛開始。而那張滑入黑暗通風管深處的晶片，此刻正被一只包裹在沾滿油污的皮革手套中的手，輕輕撿起。通風管道深處，一雙冷靜而疲憊的眼睛，正透過柵欄縫隙，無聲地注視着艦橋內發生的一切。那只手的手腕上方，露出一截冰冷的機械義肢，上面似乎刻着幾道深深的“正”字痕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