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邊無際的黑暗,冰冷而粘稠。
意識如同沉入萬米深海,只有零碎的片段偶爾上浮,又迅速被虛無吞噬。
劇痛......不是來自某一點,而是彌漫全身,仿佛每一根骨頭都被碾碎,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
硝煙和血腥的味道似乎還頑固地停留在鼻腔深處。
還有......聲音。模糊、遙遠、斷斷續續。儀器的滴答聲,腳步匆忙的沙沙聲,壓抑的交談聲......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無法穿透的水幕。
他試圖掙扎,試圖睜開眼,試圖發出聲音,詢問任務......兄弟......人質......
但眼皮重若千鈞,喉嚨裏只能發出極其微弱、連自己都聽不清的嗬嗬聲。
我是誰?我在哪裏?
一個清晰的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混沌的迷霧——
“光雲”......任務......
然後,是更深的黑暗。
不知又過了多久,一種溫和而持續的力量將他從沉睡中緩緩拉回。指尖傳來輕微的刺痛感,似乎是輸液。肺部呼吸時帶着一種沉悶的掣痛,但相較於之前那毀天滅地的痛苦,已舒緩太多。
他艱難地、一點點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簾。
模糊的光線逐漸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潔白的天花板,以及懸掛着的透明輸液瓶。空氣裏彌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氣味,徹底取代了記憶中的硝煙。
他微微轉動僵硬的脖頸,一陣酸脹感立刻從頸後傳來。視線所及,是一間安靜而整潔的單人病房。窗外陽光明媚,綠樹成蔭,一片寧靜祥和,與他最後記憶中的煉獄景象判若兩個世界。
“雷隊!你醒了?!” 一個充滿驚喜、刻意壓低的年輕聲音從床邊傳來。
雷傑目光下移,看到一張熟悉而充滿關切的臉龐,是他的隊員,代號“山貓”,突擊組最年輕的成員,此刻眼圈泛紅,臉上卻洋溢着激動。
“醫......生!護士!我們隊長醒了!” 山貓幾乎是跳起來,沖到門口低聲呼喚。
很快,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快步走了進來,仔細檢查着他的瞳孔、心率監測儀和各種指標。
“感覺怎麼樣?雷傑同志。” 醫生溫和地問道,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漢語。
雷傑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護士連忙用棉籤蘸了溫水,小心地溼潤他的嘴唇。
“水......” 他終於擠出嘶啞無比的一個字。
小心地喂了幾小勺溫水後,雷傑感覺好了些。他看着醫生,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任務......我的兵......人質......”
醫生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問這些,微笑着安撫道:“放心,任務非常成功,三名同胞全部安全獲救,現已回國與家人團聚。你的隊員有幾個輕傷,無人犧牲,都已得到妥善治療。你是傷得最重的一個。這裏是我軍某海外保障基地的醫院,你已經昏迷了三天。”
巨大的、如同巨石般的重壓瞬間從心頭移開,雷傑長長地、艱難地籲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驟然放鬆,重新陷入柔軟的枕頭裏。成功了......都活着......真好。
然而,放鬆僅是片刻。他很快嚐試活動一下手指,然後是手臂......除了傳來陣陣疼痛和無比的虛弱感外,似乎還能控制。但當他下意識想微微抬起左腿時,心頭猛地一沉!
左腿......幾乎沒有反應!一種陌生的、令人恐慌的麻木和沉重感從腰部以下蔓延開來!
他的臉色瞬間變了,目光銳利地看向醫生。
醫生臉上的笑容稍稍收斂,變得嚴肅而謹慎:“雷傑同志,你傷得非常重。爆炸沖擊波導致你多處軟組織挫傷、三根肋骨骨裂、輕微腦震蕩,但這些都不是最關鍵的。最嚴重的是,墜落的水泥預制板砸中了你的後腰和脊柱,造成了......” 醫生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相當程度的損傷。雖然手術非常成功,避免了最壞的情況,但後續的康復......會是一個非常漫長且艱巨的過程。”
醫生的話說得很委婉,但雷傑聽懂了那未盡的言外之意。一種冰冷的寒意,比任何戰場的嚴寒都要刺骨,瞬間穿透了他的心髒。
接下來的日子,是在反復的疼痛、治療、檢查和試圖康復中度過的。
他得知,自己被緊急後送後,經歷了長達十多個小時的重症手術,才從死神手裏搶回了一條命。部隊首長高度關注,用了所能動用的一切醫療資源。
隊員們輪流來看他,帶來水果和慰問,嘻嘻哈哈地講着隊裏的趣事,試圖沖淡病房裏凝重的氣氛。但雷傑能清晰地看到他們眼中深藏的擔憂和那一閃而過的......憐憫。
他開始了枯燥而痛苦的康復訓練。在康復師的幫助下,他學習如何重新控制自己的身體。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着劇痛和汗水。他咬着牙,一聲不吭,以在特種部隊錘煉出的驚人意志力對抗着身體的背叛。
他能感覺到力量在一點點恢復,一些簡單的動作逐漸變得可控。但左腿的無力感和偶爾出現的失控,以及腰部無法承受長時間負重的隱痛,如同冰冷的現實,不斷提醒着他那殘酷的預後。
一個月後,他能靠着助行器勉強行走一段很短的距離。
這一天,病房裏來了幾位特殊的訪客。不僅是他直屬的大隊長,還有一位肩章上綴着金色鬆枝的將軍——是他所在部隊的最高首長之一。
首長們關切地詢問了他的傷勢和恢復情況,高度贊揚了他關鍵時刻舍己救人的英雄壯舉,代表組織和全體官兵向他致以崇高的敬意。
溫暖的問候和崇高的榮譽之後,病房內的氣氛不可避免地變得有些沉重。
將軍看着他,目光深沉而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雷傑,你是‘光雲’最鋒利的刃,是部隊的驕傲。你的功績,祖國和人民永遠不會忘記。”
話鋒微微一頓,將軍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但是,你的身體狀況,專家組的評估報告已經出來了......結論是......即使以最樂觀的估計,你的身體機能,特別是脊柱的承壓和反應能力,也無法再恢復到足以承受特種部隊極端作戰任務要求的水平了。”
盡管早有預感,但當這句話從首長口中明確說出時,雷傑的心髒依舊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一瞬。病房裏安靜得只剩下監測儀規律的滴答聲。
他沉默着,目光投向窗外廣闊的藍天,那裏曾是他和“光雲”翱翔的領域。
將軍嘆了口氣,繼續道:“組織上經過慎重研究,考慮到你的卓越貢獻和身體狀況,決定安排你轉業到地方工作。你的原籍是江東省凌源縣對吧?那邊我們已經聯系協調好,會根據你的職級和功績,給予妥善安置,提職安排(正營職對應地方正科級待遇),確保你後半生有所保障。這......也是目前對你最好的安排了。”
轉業。
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子彈,擊碎了他最後一絲幻想。
他終究要離開這片浸透了他青春、熱血和忠誠的綠色軍營了。離開他視若生命的“光雲”,離開生死與共的兄弟,離開熟悉的槍械、戰術地圖和呼嘯的直升機......
一股巨大的、難以形容的空落感和迷茫感瞬間淹沒了他。仿佛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轟然倒塌。
他還能做什麼?除了打仗,除了特種作戰,他還會什麼?凌源縣......那個記憶中小而模糊的故鄉,等待他的又是什麼?
但他是一名軍人,習慣了服從,也深知這是組織在現有條件下能爲他爭取到的最好出路。
他緩緩轉過頭,看着首長,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聲音沙啞卻清晰:“我......服從組織安排。”
首長們又安慰和鼓勵了他一番,留下一些營養品,便起身告辭了。他們還有很多事要忙,一支新的“光雲”隊長需要選拔,新的任務還在等待。
病房裏重新恢復了安靜。
雷傑獨自一人靠在床頭,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天空中有鳥群飛過,自由自在。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仿佛還能觸摸到九五式步槍冰冷的槍身,耳邊似乎還能聽到隊員們訓練時嘹亮的口號聲。
可這一切,都將離他遠去。
未來的路,就像窗外那片陌生的天空,廣闊,卻迷霧重重。凌源縣,一個對他而言幾乎陌生的地名,將成爲他人生的下一個戰場。只是那個戰場,沒有明確的敵人,沒有熟悉的武器,規則完全不同。
他能適應嗎?他該怎麼做?
英雄的光環正在緩緩褪去,留下的是一個傷痕累累的軀體和一個需要重新尋找方向的靈魂。
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如同潮水般緩緩將他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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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內容提示:待業見聞
雷傑傷情穩定後,正式辦理轉業手續,告別戰友,乘坐火車返回原籍凌源縣。在家中等待具體安置通知期間,他閒暇時在縣城街頭走動,試圖熟悉這座陌生的故鄉小城。然而,他很快目睹了一系列令人不安的景象:地痞流氓向路邊攤販強行收取“保護費”;一起交通肇事發生後,肇事者不僅不道歉反而對受害者囂張跋扈;公共停車位上,惡霸強行驅趕老人並出手毆打......種種“小惡”亂象層出不窮,周圍群衆卻大多敢怒不敢言。這些場景讓雷傑的眉頭越皺越緊,軍人的正義感與眼前現實的巨大落差,讓他內心怒火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