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流水一樣,在不經意間悄然滑過。轉眼,秦微微轉學過來已經一周多了。她依舊獨來獨往,像一座漂浮的孤島,但與同桌張小風之間,那種無形的堅冰似乎正在緩慢地消融。
他們依然很少交談,但一種奇異的默契在沉默中滋生。比如,秦微微會順手將擦幹淨的、傳到她這裏的練習冊再遞給張小風;比如,張小風會在值日擦黑板時,默不作聲地將她座位旁邊的區域也一並擦幹淨;再比如,那個煎餅果子的紙包,第二天早上,會變成一個洗幹淨的、紅彤彤的蘋果,出現在秦微微的課桌上。
沒有言語,只有心照不宣的、小心翼翼的靠近。
周五下午,最後一節是班會課。班主任李老師宣布了一個消息:下周三,學校將組織高二年級全體學生去市郊的西山進行秋季社會實踐活動,主題是“感受自然,磨練意志”,主要內容是徒步登山。
“這次活動算是一次小型的社會實踐,會計入學分,原則上要求全員參加。”李老師強調道,“大家提前做好準備,穿適合運動的衣服和鞋子,自帶午餐和水。我們班由我和體育委員負責帶隊。”
教室裏頓時響起一片興奮的議論聲。對於終日被困在題海和教室裏的高中生來說,任何一次走出校門的機會都顯得彌足珍貴。
“西山啊!聽說風景不錯!”
“要爬山?我的體力不知道行不行……”
“自帶午餐?那我們到時候可以一起分享啊!”
老王用胳膊肘撞了撞張小風,興奮地低語:“老張,可以出去放風了!到時候咱們一組啊!”
張小風點了點頭,臉上也露出一絲難得的、輕鬆的期待。對於他而言,這樣的集體活動是少數能讓他暫時拋開經濟壓力和繁重課業,感受到同齡人普通快樂的時候。
秦微微安靜地聽着,臉上沒什麼表情,既沒有興奮,也沒有抗拒。只是當聽到“西山”兩個字時,她的眼神幾不可見地閃爍了一下,握着筆的手指微微收緊。西山……她好像,很久以前去過那裏。記憶的深處,似乎有一些模糊的、帶着陽光和草木氣息的片段,但具體是什麼,卻又抓不住。
下課鈴響,同學們都在熱烈地討論着下周的秋遊。張小風收拾好書包,正準備離開,卻發現秦微微還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似乎在出神。
“你不回去嗎?”他難得地主動開口問了一句。
秦微微回過神,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馬上走。”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教學樓。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走到校門口時,張小風習慣性地要往公交車站的方向去,卻看見秦微微站在路邊,似乎在等車。
一輛黑色的、看起來價格不菲的轎車緩緩停在了她面前。駕駛座上下來一個穿着樸素、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接過秦微微的書包,爲她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那是……她家的司機?張小風腳步頓住,看着秦微微坐進車裏,車窗緩緩升起,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轎車平穩地匯入車流,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他站在原地,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一直知道她和自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但此刻這種直觀的對比,還是讓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無形的鴻溝。他攥了攥肩上舊書包的帶子,轉身走向了擁擠的公交車站。
周末兩天很快過去。周一早上,秦微微來到教室時,發現自己的椅子上放着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塑料袋。裏面裝着的,是她上周五借給張小風的那本物理競賽輔導書。她記得書角有一處不小心被她折了一下,此刻卻被小心地撫平了,雖然痕跡還在,但能看出撫平時的用心。
她拿起書,翻開扉頁,一張小小的、裁剪整齊的便籤紙掉了出來。上面是幾行幹淨利落、帶着筆鋒的字跡:
「書裏第35頁和第72頁的例題解法很巧妙,我用鉛筆在旁邊做了標注,希望你不介意。謝謝你的書。——張小風」
秦微微微微一怔。她借書給他時,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看他似乎對那本競賽書很感興趣,又遲遲沒有去借,便在自己看完後,順手放在了他桌上。沒想到他不僅看了,還如此認真地做了筆記,並且……字寫得很好看。
她依言翻到那兩頁,果然看到鉛筆寫的、清晰而簡潔的批注,思路獨特,一語中的。她不得不承認,張小風在物理上的悟性,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高。只是……經濟條件限制了他獲得更多更好的學習資源。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她心中彌漫開來。是欣賞,是惋惜,或許還有一絲……同病相憐?雖然他們的困境截然不同。
秋遊的日子終於到了。周三早上,天氣晴好,秋高氣爽。同學們在校門口集合,穿着各式各樣的運動服,背着包,興奮地等待着出發。
秦微微穿了一套淺灰色的運動裝,頭發扎成利落的馬尾,脖子上依然圍着那條白色的舊圍脖,在這微涼的清晨倒也並不顯得十分突兀。她背着一個雙肩包,裏面裝着水和簡單的午餐。
張小風還是穿着校服運動款,雖然舊,但洗得很幹淨。他背着一個看起來用了很多年的深藍色背包,有些地方已經磨得發白。
大巴車來了,同學們蜂擁而上。張小風和老王坐在一起,秦微微則獨自坐在了他們後面一排靠窗的位置。
車子啓動,駛離市區。窗外的景色從高樓大廈逐漸變爲田野和山巒。秋意正濃,層林盡染,斑斕的色彩讓人心曠神怡。
秦微微靠在窗邊,看着窗外飛逝的風景,那些模糊的記憶碎片再次浮現。好像也是這樣一個秋天,也是坐車去山裏……有個人,一直跟在她身邊……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圍脖。毛線的觸感粗糙而熟悉。
到達西山腳下,各班清點人數後,便開始沿着修葺好的石階向上攀登。一開始,大家還精力充沛,有說有笑。但隨着山勢漸陡,隊伍逐漸拉長,喘息聲和抱怨聲開始多了起來。
張小風體力很好,一直走在隊伍中前段。老王跟在他旁邊,累得氣喘籲籲:“不行了不行了,老張,歇會兒吧……”
張小風回頭看了看,目光在人群中搜尋了一下,很快找到了那個穿着淺灰色運動服的身影。秦微微跟在隊伍偏後的位置,她看起來並不吃力,步伐很穩,但臉色有些過於蒼白,呼吸也比平時急促一些,額頭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她停下來,從背包裏拿出水壺,喝了一小口水。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在她身上,和她脖子那條白色的圍脖上。
就在那一瞬間,張小風看着她的側影,看着她喝水的動作,看着她脖子上那條違和的圍脖,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電光閃過!
一個極其模糊、幾乎要被遺忘的畫面,毫無預兆地撞進他的腦海——
那似乎也是一個類似的戶外環境,好像是個公園?也是一個秋天,陽光很好。一個穿着漂亮裙子、梳着羊角辮的小女孩,不知道爲什麼在哭,哭得很傷心。她當時……脖子上也圍着一條白色的、看起來毛茸茸的圍脖?而他……他好像把自己手裏那個熱乎乎的、剛買來的煎餅果子,遞給了她?還笨拙地說了些什麼……
畫面一閃而逝,快得抓不住細節,只剩下一種朦朧的感覺——那個哭泣的小女孩,和眼前這個清冷蒼白的秦微微,身影似乎有那麼一點點……重合?
他猛地晃了晃頭,試圖驅散這荒謬的聯想。怎麼可能?一定是錯覺。他小時候住在另一個區的福利院附近,怎麼可能見過她?而且,那只是他無數模糊童年記憶碎片中的一個,根本做不得準。
“老張,你看啥呢?”老王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落在了秦微微身上,立刻露出一個“我懂了”的壞笑。
張小風收回目光,掩飾性地喝了口水:“沒什麼,走吧。”他壓下心頭那點異樣,繼續向上攀登。
隊伍在半山腰一處平坦的觀景台休息。同學們三五成群地坐下,分享着各自帶來的食物。
張小風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下,從背包裏拿出奶奶給他準備的午餐——兩個饅頭,一個煮雞蛋,還有一小罐鹹菜。很簡陋,但他吃得很坦然。
秦微微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從她的背包裏拿出了飯盒,裏面是擺放精致的三明治和水果。她安靜地吃着,與周圍熱鬧分享的氛圍格格不入。
有幾個女生熱情地邀請她一起,她只是禮貌地搖了搖頭。
張小風吃完自己的午餐,正準備收拾,卻看見秦微微拿着那個看起來幾乎沒動過的飯盒,走到了觀景台邊緣的垃圾桶旁,似乎是要扔掉。
就在她抬手要扔的瞬間,她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張小風這邊,看到了他那個已經空了的、裝着饅頭包裝紙的塑料袋。
她的手指蜷縮了一下,然後,像是改變了主意,她沒有扔掉飯盒,而是拿着它,轉身向張小風走了過來。
張小風有些錯愕地看着她。
秦微微在他面前停下,將手裏的飯盒遞給他,聲音依舊平淡,卻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我吃不下了,扔了浪費。你要是不介意……”
陽光從她身後照過來,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她的眼神清澈,沒有施舍,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純粹的、不希望食物被浪費的坦然。
張小風看着她,又看了看那個精致的飯盒,裏面剩下的食物足夠他再吃一頓。他想起那個煎餅果子,想起腦海裏那個荒謬的、一閃而過的童年片段。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伸出手,接過了那個飯盒。
“謝謝。”他低聲說。
秦微微幾不可見地鬆了口氣,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轉身回到了自己之前坐的地方。
張小風打開飯盒,拿起一塊三明治,咬了一口。味道很好,是他從未嚐過的細膩和美味。他慢慢地吃着,心裏那種異樣的感覺卻越來越清晰。
那個模糊的、關於哭泣小女孩和煎餅果子的記憶碎片,再次浮上心頭。
難道……真的有那麼巧合的事情嗎?
他抬起頭,看向不遠處那個安靜坐在陽光下的少女,她正望着遠方的山巒,側臉在光影中顯得有些不真實。
風吹起她馬尾辮的發梢,也輕輕拂動着她脖子上那條舊圍脖的流蘇。
一些深埋在時光塵埃下的東西,似乎正隨着這陣山風,悄然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