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秦微微家復習。
這個提議在張小風心裏盤桓了整整一周,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持續不斷地漾開漣漪。期待、緊張、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卑,還有難以抑制的好奇,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周六早上,他起得比平時更早,將唯一一件還算體面的外套仔細熨燙平整,把那雙刷洗得有些發白的運動鞋擦了又擦。他檢查了書包裏的復習資料,猶豫再三,還是將那個裝着饅頭和鹹菜的透明飯盒拿了出來,換上了昨天新買的面包和牛奶——這是他一周省下來的早餐錢。
按照秦微微給的地址,他坐公交車穿過大半個城市。越靠近目的地,周圍的建築越發精致安靜,綠樹成蔭,與他所居住的那片嘈雜老舊的城區截然不同。最終,他在一個安保森嚴、環境清幽的高檔小區門口停下。
向保安報上秦微微的名字和房號,經過確認後,他才被允許入內。小區裏很安靜,只有鳥鳴和風吹過樹葉的聲音。他按照指示,找到一棟獨立的單元樓,按下門鈴。
門很快被打開。秦微微站在門口,她今天穿了一件柔軟的淺灰色家居服,頭發鬆鬆地挽在腦後,少了幾分在學校裏的清冷,多了幾分居家的柔和。看到張小風,她似乎也有些不自然,側身讓開:“進來吧。”
張小風深吸一口氣,邁進了門。
玄關寬敞明亮,鋪着光潔的大理石地磚。空氣裏彌漫着一種淡淡的、好聞的香氣,像是某種花香混合着清潔用品的味道。與他家和奶奶那間擁擠、總是帶着老舊家具和藥水氣味的屋子相比,這裏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不用換鞋了。”秦微微看他有些局促,輕聲說。
張小風還是依循本能,在門口脫下了那雙雖然幹淨卻難掩舊意的運動鞋,整齊地放在角落,然後穿着襪子踩在微涼的地板上。
秦微微帶着他穿過客廳。客廳很大,布置得簡潔而雅致,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個綠意盎然的小陽台,陽光毫無阻礙地灑進來,照亮了空氣中漂浮的微塵。柔軟的沙發,光潔的茶幾,牆上掛着意境悠遠的油畫……一切都與張小風熟悉的生活相去甚遠。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誤入仙境的凡人,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我們去書房吧。”秦微微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沒有在客廳停留,直接引着他走向另一個房間。
書房比客廳小一些,但同樣整潔明亮。靠牆是一整排頂天立地的書櫃,裏面塞滿了各種書籍,不僅有學習資料,還有很多文學、歷史、藝術類的書籍。一張寬大的實木書桌臨窗擺放,上面已經整理出了一半的空間,顯然是留給他的。
“這裏可以嗎?”秦微微問。
“很好。”張小風點點頭,聲音有些幹澀。這裏的書,比他從小到大見過的所有書加起來還要多。
兩人在書桌兩邊坐下,像在閱覽室時一樣。但環境的變化,還是讓氣氛有些微妙的不同。這裏更私密,更安靜,也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復習很快開始。依舊是高效的討論,安靜的演算。但張小風能感覺到,秦微微似乎比在閱覽室時更容易走神。她的目光有時會飄向書桌上的一個相框——那裏面是一張全家福,年輕的秦微微被父母簇擁在中間,笑得燦爛無憂。那應該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照片裏的男人(她的父親)看起來溫和儒雅,與“貪污犯”這個詞毫無關聯。
每當看到那張照片,秦微微的眼神就會黯淡下去,握着筆的手指也會微微收緊。
張小風默默地看在眼裏,心裏泛起細密的疼。他沒有出聲安慰,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是將一道她可能感興趣的數學難題推過去,試圖用思維的挑戰轉移她的注意力。
秦微微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深吸一口氣,重新投入到題目中。
中午時分,秦微微的母親回來了。
那是一個看起來保養得很好,但眉宇間帶着揮之不去的疲憊和憂慮的中年女人。她的穿着得體,氣質優雅,只是眼神有些黯淡。
“媽媽,這是我同學,張小風。”秦微微介紹道,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阿姨好。”張小風連忙站起身,禮貌地問好。
秦母的目光落在張小風身上,帶着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她點了點頭,語氣還算溫和:“你好。微微經常提起你,說你學習很好,幫了她很多。”她的目光掃過張小風洗得發白的外套和放在地上的舊書包,眼神微微動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平靜。
“沒有,是秦微微幫了我很多。”張小風有些局促地回答。
“你們學習吧,我讓阿姨做了午飯,一會兒就好。”秦母沒有多說什麼,轉身離開了書房。
她的態度算不上熱情,但也談不上冷淡,只是一種有距離的禮貌。張小風能感覺到那道無形的鴻溝,不僅僅是因爲家境,似乎還摻雜着別的、更復雜的東西。是因爲她父親的事嗎?她母親是否知道趙強散布的那些流言?是否……也因此對他有所看法?
他心裏有些亂。
午餐很豐盛,是家裏的保姆做的,四菜一湯,色香味俱全。飯桌上,秦母簡單問了幾句關於學習的事,氣氛還算融洽,但總隔着一層什麼。張小風吃得有些拘謹,他能感覺到秦微微也有些緊張,話比平時更少。
吃完飯,秦母便以有事爲由出去了,家裏又只剩下他們兩人。
回到書房,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我媽媽她……最近心情不太好。”秦微微忽然低聲開口,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爸爸的事……對她打擊很大。”
張小風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心裏一緊。“嗯。”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表示理解。
“有時候,我覺得這一切都像一場夢。”秦微微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迷茫和脆弱,“明明不久前,一切都還好好的……”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在他面前流露出如此真實的、與堅強外殼不符的情緒。
張小風沉默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她。任何語言在巨大的現實變故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只能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
他伸出手,將桌上那板她之前給他的、還沒用完的創可貼,輕輕推到她面前。一個無聲的、笨拙的安慰。
秦微微看着那板創可貼,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說身體上的傷口。她的眼眶微微發熱,卻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她伸出手,拿起那板創可貼,緊緊攥在手心。
“我們繼續做題吧。”她深吸一口氣,重新拿起筆,聲音恢復了平靜,卻比之前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陽光透過書房的窗戶,溫暖地籠罩着他們。書頁翻動,筆尖沙沙。
在這個屬於她的、帶着傷痛記憶的私密空間裏,他們分享着沉默,分享着難題,也分享着那份無法言說、卻彼此感知的沉重與溫暖。
張小風知道,他踏入的不僅是她的家,更是她小心翼翼守護着的、布滿裂痕的世界。而他,想成爲那個能幫她粘合裂痕的人,哪怕力量微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