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時準點的下課鈴終於響起,驅散了歷史課末尾那點若有若無的緊張空氣。我自然而然地牽起麗瑩微涼的小手,細膩的觸感讓指尖微微一麻。我強作鎮定,一邊隨着喧鬧的人流涌向食堂,一邊興致勃勃地給她介紹:“我們學校食堂吧,大鍋飯嘛,要求不能太高。土豆燉雞塊偶爾還能碰上有肉的,紅燒豆腐也算下飯,青菜嘛…就純粹看掌勺師傅當天的心情了…” 我頓了頓,特意加重語氣,轉過身對她做了個誇張的嫌棄表情,“但是!那個炒面!絕對是生化武器級別的存在!面條又幹又坨,黏糊糊一團,醬油齁得能把人送走,關鍵是總飄着一股子驅之不散、令人作嘔的焦糊味!也不知道哪位大師傅的祖傳‘絕學’,反正我吃一次,懷疑人生一次!”
麗瑩被我擠眉弄眼的樣子逗得噗嗤一笑,大眼睛彎成了新月,細碎的光點在她眸子裏跳躍,沖淡了她初來乍到的些許拘謹。
“不過嘛,” 我語氣輕鬆下來,緊了緊握着她的手,拉着她加快腳步在人流中穿梭,“按照慣例,今天周五,大概率是清淡的白米粉、紫菜蛋花湯,運氣好還能在湯裏撈到幾片薄得像紙的臘肉丁!走,帶你去嚐嚐鮮!”
然而,當我們費力地擠進彌漫着濃重食物混合氣息、人聲鼎沸的食堂大廳,目光急切地掃向打飯窗口上方懸掛着的今日菜單小木牌時——我差點當場表演一個原地去世。
紅得刺眼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寫着:“今日特供:特色炒面 + 例湯”
那幾個大字,像燒紅的烙鐵一樣,“滋啦”一聲灼傷了我的視網膜,連帶着胃部都條件反射地一陣抽搐,仿佛那熟悉的、令人絕望的焦糊醬油味已經鑽進了鼻腔。
“我…靠…” 我倒吸一口涼氣,兩眼發黑,感覺一股涼意從腳底板沖上天靈蓋。麗瑩也好奇地踮起腳,努力看清牌子上的字,然後扭過頭,正好捕捉到我扭曲得近乎猙獰的表情,小聲求證:“這個…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很難吃的?”
“災難!是徹頭徹尾的災難!” 我悲憤地肯定道,仿佛在宣讀判決書。沒有絲毫猶豫,我更緊地攥住她微涼的小手,果斷轉身,撥開身後的人群,“此地不宜久留!走,哥帶你下館子去!學校外面那家‘老張面館’,最便宜的素面都比他這生化炒面好吃一萬倍!”
剛擠出食堂悶熱油膩的人潮,混合着汗味和飯菜味的氣息還沒散盡,就迎面撞見了同樣一臉菜色、正偷偷摸摸往校門方向挪動的彭慶林和周偉發。
“龍哥!新同學!” 周偉發眼尖得像雷達,立刻咋呼起來,目光在我和麗瑩緊握的手上打了個轉,再瞥見我比他更痛苦扭曲的表情,瞬間了然於胸,誇張地一拍腦門,“咋樣?是不是也被那‘地獄特供’給轟出來了?”
“不然呢?留下來當試毒員嗎?” 我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感覺胃裏還在翻江倒海,“你們準備去哪?老張家?”
“英雄所見略同啊!” 周偉發激動地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點飛濺,“走走走,一起一起!人多力量大,吃面也香!” 他賊兮兮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和麗瑩緊握的手上,還有麗瑩被我拽着走而微微泛紅的臉頰,立刻開啓了招牌式的起哄模式,“哎喲喲喲~~~看看看看!這才第一天,就形影不離小手拉得這麼緊啦?龍哥你這火箭速度啊!吳麗瑩,你可別被他這副老實巴交的外表騙了,這家夥骨子裏蔫兒壞蔫兒壞的!”
彭慶林站在旁邊,也跟着嘿嘿傻笑,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飛快地在我和麗瑩之間掃視了一下,帶着點探究,似乎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但他沒像周偉發那樣咋咋呼呼。
“滾滾滾!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我笑罵着作勢要踹他們,但牽着麗瑩的手卻沒鬆開,反而下意識地把她往身邊帶了帶,只是故作輕鬆地解釋道,“少在那兒胡說八道!麗瑩剛轉來,人生地不熟的,我這當同桌的,當然得多照顧着點!你以爲誰都跟你似的,皮糙肉厚,撒手就沒?” 我刻意忽略了心頭那份因她靠近而悄然蔓延的悸動,也忽略了彭慶林那過於安靜和若有所思的目光。
周偉發和彭慶林這才收斂了點嬉皮笑臉,嘻嘻哈哈地簇擁着我們一起往校外走去。
老張面館離得不遠,門面不大,生意卻總是很好。掀開油膩厚重的塑料門簾,一股混合着濃鬱骨頭湯底、新鮮蔥花、醬油和辣椒油的香氣撲面而來,稍稍驅散了食堂帶來的不快。我們找了個靠牆的四人小桌坐下,塑料板凳發出吱呀的輕響。我拿起油膩膩、邊緣都有些卷翹的塑封菜單,遞到麗瑩面前:“看看想吃啥?這裏的素面就很不錯,湯清味鮮,面條也筋道。” 我頓了頓,搓了搓手指,感覺口袋裏僅存的幾個硬幣硌得掌心發涼,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些,帶着點窘迫,“那個…麗瑩,今天星期五了,我…我兜裏就剩點鋼鏰兒了,可能…只夠請你吃碗素面…” 我撓了撓頭,臉上有點發燙,正準備硬着頭皮,厚着臉皮向旁邊啃着免費醃蘿卜的周偉發開口“江湖救急”…
就在這時,旁邊的麗瑩突然輕輕地“啊”了一聲。只見她低下頭,小手熟練地伸進自己那件嶄新整潔的校服外套內側口袋摸索起來。我們都好奇地看向她那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口袋。幾秒鍾後,在周偉發瞬間瞪圓的眼睛和彭慶林驟然凝固的目光注視下,麗瑩竟然從那個小小的口袋裏,掏出了一張嶄新挺括、紅得耀眼的百元大鈔!
“哇靠!!!百元大鈔!” 周偉發第一個爆發出驚嘆,差點從塑料凳子上一蹦三尺高,聲音都劈叉了,“嫂子!你…你是財神爺座下童子轉世吧?上學隨身帶這麼大票子?深藏不露啊!真人不露相!”
彭慶林也看得完全愣住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張紅彤彤的紙幣,喉結明顯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握着筷子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
麗瑩似乎根本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一臉理所當然,很自然地把那張百元大鈔遞到我面前,聲音清脆:“曉龍,用這個吧。” 那神情,仿佛只是遞給我一塊橡皮。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秒。一百塊錢!這對於我們這些初中生來說,絕對是筆“巨款”。我看着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感覺大腦有點宕機——她怎麼會有?爲什麼這麼隨意就拿出來?
“噗——哈哈哈!” 周偉發的反應神經終於重新連接上,他拍着油膩的桌面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狂笑,隨即瞬間切換成一副諂媚到極點的表情,湊到麗瑩面前,搓着手,“小富婆!哦不,我親愛的嫂子!求爆點金幣花花啊!支援一下你這窮得叮當響、眼看就要餓暈在課桌上的兄弟唄?我也不貪,十塊二十就行!夠買瓶快樂水續續命就成!” 他一邊說,一邊用胳膊肘猛杵旁邊還在發愣的彭慶林。
彭慶林被杵得一激靈,眼神復雜地閃爍了一下,也跟着看向麗瑩,雖然沒有像周偉發那樣開口討要,但那亮晶晶的眼神裏,也寫滿了毫不掩飾的期待。
麗瑩被周偉發那聲“嫂子”叫得臉蛋霎時紅得像熟透的番茄,耳根都染上了粉色。她微微低下頭,但令人震驚的是,她居然真的又把手伸進了校服外套內側口袋!在周偉發眼中快要放出實質光芒和彭慶林屏住呼吸的注視下,她摸索着,掏出了兩張紙幣——不是十塊,是兩張皺巴巴、邊緣有些毛糙的十元舊票子(兩張十元紙幣,共二十元)。
“喏…給你們…” 她聲音細若蚊蚋,帶着點羞澀,就要把兩張十元紙幣遞給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的周偉發。
“哎哎哎!麗瑩!” 我嚇得魂飛魄散,心髒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遞錢的手腕,入手依舊是一片細膩的冰涼滑膩。在她困惑不解的目光中,我幾乎是劈手把她掌心那張嶄新的百元大鈔抽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將其撫平、對折,再對折,然後近乎是“塞”回了她外套內側那個神奇的口袋深處(指尖不經意拂過口袋內襯,那布料異常的厚實、柔軟,且帶着一絲涼意,完全不像是普通校服的材質)。做完這些,我才拿起桌上那兩張皺巴巴的十元紙幣,起身快步走到油膩膩的櫃台前,把錢拍在台面上:“老板,兩碗素面,錢放這兒了!”
付完錢,我深吸一口氣,壓住心頭的驚濤駭浪,走回座位。對着還沉浸在“天上掉餡餅”美夢中的周偉發,以及眼神閃爍、若有所思的彭慶林,毫不客氣地抬手,一人肩膀上來了一記分量十足的“友情破顏拳”。
“笑個屁!還想騙我們家麗瑩的錢?臉皮比城牆拐彎還厚!” 我佯怒道,但眼底深處殘留的震驚和疑惑還未完全散去,“趕緊的,自己想吃啥自己掏錢去!再敢瞎起哄,下午籃球場看我虐死你們,讓你們連褲衩都輸掉!”
周偉發揉着肩膀誇張地哀嚎起來,齜牙咧嘴。彭慶林則嘿嘿幹笑了兩聲,撓了撓頭,但他的眼神卻不受控制地、極其快速地掃了一眼麗瑩放回錢的位置(那個校服口袋),又觸電般地迅速移開,低頭假裝研究菜單,只是那手指無意識地在菜單上敲擊着,透露出內心的不平靜。小店裏的湯面香氣蒸騰彌漫,人聲鍋鏟聲混雜,暫時驅散了周遭的寒意。麗瑩捧起老板端上來的免費面湯,小口小口地吹着氣喝着,臉頰的紅暈還未完全褪去,像染了淡淡的胭脂。
然而,就在我低下頭,準備拿起筷子享用那碗熱氣騰騰、湯色清亮的素面時——
眼角的餘光,像被什麼東西牽引着,倏地捕捉到了對面彭慶林放在油膩桌下的那只手。
那只手似乎極其輕微地、以一種近乎神經質的快速動作,在桌腿靠近牆角、光線最昏暗的某個位置,飛快地抹了一下!
那絕非無意識的動作,快得如同幻覺,帶着一種刻意的、想要掩蓋什麼的倉促感。我的心髒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我立刻裝作若無其事地抬眼,目光自然地滑向對面的牆壁,仿佛只是在打量牆上的裝飾。
牆壁上貼着一張花花綠綠、邊緣早已卷翹破損的舊菜單。就在那菜單的正下方,緊挨着我們這張油膩桌子的牆角處,在經年累月的污垢和灰塵覆蓋下,赫然浮現出幾道極其細微、顏色深得發暗的刻痕!那刻痕顯然是用某種銳器反復劃刻出來的,形狀怪異扭曲——不像任何文字或圖案,倒像是…某種野獸歪歪扭扭、透着難以言喻邪氣的爪印?僅僅只是瞥見,一股強烈的不適感就攫住了我。
與此同時,一股熟悉的、冰冷刺骨的麻癢感,毫無征兆地再次從我的後頸皮膚下鑽了出來!這一次,感覺比昨天在體育器材室角落發現它時更加清晰、更加粘膩,如同冰冷的蛞蝓在爬行!
就在這時,面館老板端着兩大碗熱氣騰騰、蒸汽滾滾的素面,“砰”地一聲重重放在我們面前,滾燙的白蒙蒙水汽瞬間洶涌彌漫開來,模糊了視線,也暫時吞噬了牆角那令人不安的刻痕景象。
“面來咯!趁熱吃,小心燙嘴!”
老板洪亮粗獷的嗓門像一把重錘,砸碎了空氣中那一瞬間幾乎凝固的詭異寂靜。麗瑩開心地拿起筷子,小心地攪動着碗裏的面條。周偉發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迫不及待地嚷嚷着“餓死了餓死了”,埋頭呼嚕起來。彭慶林也拿起筷子,專注地拌着面,仿佛剛才桌下那一抹,真的只是我的錯覺。
但我握着冰涼筷子的手指,卻不自覺地收緊了,指節微微發白。碗裏本該清甜誘人的湯面香氣,此刻似乎也微妙地混進了一絲若有若無的…陳舊紙張和潮溼灰塵的腐朽氣味,濃得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