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後的暴雨把黃土塬沖得溝壑縱橫。劉老栓蹲在村長家廊檐下時,青磚縫裏鑽出的蠍子草正扎着他露腳趾的布鞋。堂屋裏飄來燉羊肉的香氣,混着收音機裏咿呀的秦腔,唱的是《周仁回府》裏賣妻救友的段子。
劉羽的算盤珠子彈在青石板上,每聲脆響都像在數滿倉的學費。"二十塊?"他掀開茶碗蓋,茉莉花浮沫粘在胡須上,"把你家梁上掛的玉米棒子全抵上,也不夠零頭。"
滿倉突然從門簾後探出頭,肩頭的月牙胎記被夕陽鍍成金色。他懷裏抱着摞舊課本,封皮上"劉香草"三個鋼筆字秀氣得很。老栓瞥見裏頁密密麻麻的批注,突然想起老林說過,村長家閨女是鎮上唯一考進縣一中的。
"爹!"穿碎花襯衫的少女撞進堂屋,馬尾辮掃落條案上的青瓷瓶,"上個月牛棚翻修,滿倉哥幫我解了三天代數題!"香草胸前的團徽晃得劉老栓眼花,那抹紅像極了山丹丹花汁浸染的。
劉羽的煙袋鍋在桌角磕出火星:"女娃家懂個毬!"香草卻徑直拉開樟木箱,捧出個鐵皮盒:"這是我攢的作文比賽獎金,先給滿倉哥墊上。"盒蓋上"向科學進軍"的標語刺痛了老栓的眼——那是五年前臘梅臨終時,供銷社牆上新刷的紅字。
院裏的老槐樹突然撲簌簌落花,白瓣子蓋住老栓補丁摞補丁的褲腿。香草把鐵盒往算盤上一墩:"您要不批,我就寫信給縣裏反映河灘地化肥分配問題。"劉羽脖頸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像極了當年滿倉出生時暴起的臍帶。
暮色漫過門檻時,老栓攥着蓋紅戳的借據退出院子。滿倉追出來塞了個布包,裏頭是香草的舊鋼筆和半塊橡皮。山梁上滾過悶雷,雨點子砸在借據上暈開"月息三分"的字跡。老栓摸到衣襟裏硬邦邦的東西——香草不知何時塞了包白糖,包裝紙上的工農兵畫像正朝着他笑。
那夜窯洞漏雨。滿倉就着煤油燈預習英語,磁帶裏的"Good morning"伴着瓦罐接水的叮咚。老栓忽然掏出個陶罐:"明日把這個押給收購站。"滿倉認得這是母親臨終前醃山韭花的,封泥上還留着她的指甲印。
"使不得!"滿倉搶過罐子時碰翻煤油燈,火苗舔上英語課本。焦糊味中,老栓發現兒子眼底跳動着奇異的光——就像二十年前那個血色的黎明,接生婆銅盆裏燃燒的臍帶。
晨霧未散,老栓已蹲在供銷社台階前。裝山韭花的陶罐突然被按住,香草氣喘籲籲地撐着自行車:"叔,縣一中能給特困生免學費!"她車筐裏躺着牛皮紙檔案袋,封口處教育局的紅章還泛着油墨香。
收購員探出頭時,香草正指着牆上的獎狀:"這是滿倉哥全縣作文比賽二等獎!"玻璃框裏,滿倉的獲獎作文題目是《父親的钁頭與銀河》,老栓不認得的那些鉛字裏,藏着他們挖沙蔥時數過的所有星辰。
回村路上,香草的車鈴驚飛了崖畔的野鴿。滿倉背着空背簍跟在後面,英語課本的焦邊在風裏譁譁作響。經過龍王廟遺址時,香草突然刹車:"滿倉哥,聽說你在收集陶片?"她辮梢的綠頭繩在陽光下晃啊晃,像條蘇醒的青龍。
劉老栓落在最後,望着兩個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溝壑間。懷裏的免學費證明還帶着復寫紙的藍印,他突然想起昨夜燒焦的英語單詞在灰燼中的形狀——竟和滿倉胎記的紋路一模一樣。遠處的盤山公路上,考古隊的吉普車正揚起漫天黃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