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鐵門生了厚厚的鏽,推開時發出刺耳綿長的“吱嘎”聲,像是這貧瘠土地一聲疲憊的嘆息。
關友踏進校門,身上溼冷的泥濘立刻成了焦點。幾個蹲在牆角啃着冷饅頭的高年級男生停下了咀嚼,目光像鉤子一樣掛在他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打量和一絲促狹的笑意。低年級的娃娃們則睜大了眼睛,有些害怕地看着這個渾身滴着泥水、像個從沼澤裏爬出來的人。
他目不斜視,徑直朝着角落那排破舊的平房教室走去。泥水順着褲腿滴落在幹燥起塵的泥地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迅速被塵土吸收的圓點。每一步,溼透的棉襖都在加重,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汲取着他本就微弱的熱量。
“喲!這是哪個泥塘裏鑽出來的龍王三太子啊?”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着縣城口音,是班上的劉建軍。他父親在鄉供銷社工作,算是同學裏家境頂好的,常穿着一身半新的藍色運動服,腳上是雪白的回力鞋。
關友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攥着尿素袋子的手緊了緊,指節有些發白。他能感覺到更多目光匯聚過來,好奇的,嘲弄的,麻木的。
細妹跟在他身後,臉漲得通紅,低着頭,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
走到初一(二)班門口,班主任李老師正拿着一個掉漆的搪瓷缸子站在門口喝水。看到關友的樣子,他皺了皺眉,花白的頭發在晨風裏微微顫動。
“怎麼回事?”李老師的聲音帶着常年講課留下的沙啞。
關友張了張嘴,還沒發出聲音,旁邊的細妹就小聲搶着說:“李老師,是……是路上車子濺的。”
李老師看了看關友滿身的泥點,又看了看他凍得發紫的嘴唇和那雙慘不忍睹的解放鞋,嘆了口氣,沒再追問。“快去教室後面站着,把溼外套脫了,別着涼。”他語氣緩和了些,帶着一種見慣了貧困和意外的疲憊。
教室低矮而昏暗,牆壁斑駁,露出裏面黃色的土坯。窗戶上好幾塊玻璃碎了,用厚厚的塑料布釘着,風一吹就呼啦作響。二十幾張破舊的木課桌歪歪扭扭地排列着,大部分學生已經到了,縮着脖子,揣着手,抵御着從四面八方灌進來的寒氣。
關友走到教室最後面,那裏堆着些掃帚和缺了角的簸箕。他默默脫下那件沉甸甸的溼棉襖,露出裏面同樣單薄、打了補丁的灰色褂子。冷空氣瞬間包裹了他,激起一層雞皮疙瘩。他把溼棉襖盡量擰了擰,搭在一個看起來相對穩固的破凳子上,然後拿出尼龍袋子裏的課本。課本邊緣被泥水濺溼了,暈開一片污漬。
他把飯盒放在腳邊,靠着冰冷的牆壁站直。地面是坑窪的泥地,潮溼陰冷的氣息不斷從腳下往上冒。
第一節課是數學。老師在上面講着二元一次方程,聲音平板,像在念經。關友努力集中精神,盯着黑板上那些粉筆字,但冰冷的身體和溼透的褲腿不斷分散他的注意力。肚子也開始不爭氣地咕咕叫起來,早上那碗稀粥早就消耗殆盡。
他能聽到前面劉建軍和同桌小聲的竊笑,偶爾回頭瞥向他這邊的眼神帶着毫不掩飾的鄙夷。其他大部分同學則表情麻木,或者低着頭在課本上亂畫,或者望着窗外光禿禿的山頭發呆。貧窮和艱辛磨鈍了大多數人的感知,也讓他們學會了對他人的窘迫視而不見。
課間十分鍾,學生們涌到教室外唯一一小片還算平整的土壩子上曬太陽。關友沒動,依舊靠牆站着。細妹走過來,悄悄把半個烤得有些焦黑的紅薯塞到他手裏,低聲說:“我早上多帶了一個。”
關友看着那半個紅薯,喉嚨動了動,最終還是接了過來。紅薯還帶着一點餘溫,在這冰冷的教室裏顯得格外珍貴。他背過身,幾口就吞了下去,粗糙的食物劃過食道,暫時壓下了胃裏的空虛。
細妹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樣子,眼神裏有些難過,張了張嘴,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
下午最後一節是語文課。年輕的語文老師姓王,剛從縣裏師範畢業分配過來不久,還帶着點學生氣的理想主義。他今天講朱自清的《背影》,讀到父親蹣跚地穿過鐵道,吃力地攀爬月台那段時,聲音有些動情。
“……他用兩手攀着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教室裏很安靜,只有王老師清朗的聲音和窗外呼呼的風聲。
關友靠在牆上,聽着聽着,眼前卻模糊起來。他想起去年爹出門時的背影。那天也是清晨,霧很大,爹扛着一個打着補丁的鋪蓋卷,穿着一件同樣破舊的棉襖,回頭對站在門口的他和奶奶揮了揮手,咧開嘴笑了笑,說:“友娃子,好好讀書,聽婆的話。爹掙了錢回來,給你扯布做新衣裳,給婆買肉吃。”
那笑容,在濃霧裏顯得有些模糊,然後爹就轉身,踩着碎石路,深一腳淺一腳地消失在霧氣彌漫的山路盡頭。那背影,沒有朱自清父親那麼“肥胖”,而是幹瘦的,佝僂的,同樣帶着一種努力前行的艱難。
爹的背影,再也沒有出現。
一股酸澀猛地沖上鼻梁,關友趕緊低下頭,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股溼意逼了回去。不能哭。哭了,就更冷了。
放學鈴聲像是赦令。學生們哄的一下涌出教室。關友默默地穿上那件半幹不溼、板結發硬的棉襖,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顫。他把課本和空飯盒塞進尿素袋子,拎着走出了教室。
夕陽把山巒的影子拉得很長,天地間一片昏黃。回程的山路,在暮色中顯得更加幽深難行。
細妹跟在他身邊,兩人依舊沉默地走着。上山的路比早上更耗體力,關友能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心髒在單薄的胸腔裏咚咚直跳。
走到半山腰,路過一個岔路口,細妹要往另一條小路回家了。她停下腳步,看了看關友依舊陰沉的臉,小聲說:“關友哥,我……我先回去了。”
關友“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細妹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那塊已經幹硬發黑的手帕,快速塞到關友手裏,“這個……你拿着擦擦汗吧。”說完,不等關友反應,就轉身小跑着上了那條更窄、更陡的小路,花布棉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和樹叢裏。
關友捏着那塊硬邦邦的手帕,站在原地,看着細妹消失的方向,又回頭望了望山下那片已然模糊的鄉街。早上那輛黑色轎車碾過水坑的畫面,毫無預兆地再次清晰地撞進腦海,那冰冷的泥水潑濺在臉上的觸感,仿佛又一次重現。
他攥緊了手裏的尿素袋子和那塊手帕,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然後,他轉過身,面向那條通往雲霧深處、那個叫做“家”的村寨的,漫長而崎嶇的山路。
天,快黑了。風更大,也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