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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知覺像退潮般一點點消散。
我漂浮在黑暗裏，不再感到任何痛苦。
腦海中，只有江弄月走在紅毯上的模樣。
穿着婚紗的她，像童話書裏的公主。
真美...
“患者瞳孔對光反射消失，快準備腎上腺素！”
“堅持住...千萬不要放棄！”
遙遠的聲音穿透黑暗，像從水底傳來的回聲。
有人在用力按壓我的胸口，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響。
每一次按壓都帶來短暫的清醒。
可我並不想被從這份溫暖中拽出來。
就這樣結束吧，對所有人都好。
......
重症監護室外，江弄月貼在的玻璃上。
婚紗裙擺被泥濘浸染，精心盤起的長發散亂垂落，幾縷發絲黏在溼漉漉的臉頰上。
蘇陌見她魂不守舍的樣子，走上前試圖拉她離開：
“弄月，醫生已經說了，就算把他救回來也是植物人，這樣只會比以前更糟糕！”
“放棄治療吧，你難道真想把自己的後半生都搭到他身上？”
他壓低聲音，帶着誘哄的語氣：
“只要你籤了字，一切就都結束了，我們以後就能開始全新的生活，不用再被顧珩拖累了，難道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聽到這話，江弄月猛的轉過身。
那雙眼此刻布滿了血絲，裏面翻涌着蘇陌從未見過的瘋狂和絕望。
“不！”
她只說了一個字。
蘇陌被她的眼神懾住，隨即惱羞成怒：
“江弄月，你清醒點吧，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過去七年，你哪一天不在盼着解脫，你忘了你多少次半夜哭着說撐不下去了？忘了你因爲他受了多少折磨？”
他逼近一步，語氣變得尖銳：
“現在連老天爺都要幫你解脫，你到底還在矯情什麼啊？籤了字，你就自由了！”
江弄月踉蹌着後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牆上。
是啊......她確實曾經無數次渴望解脫。
在那些深不見底的夜晚，看着熟睡後依然像個孩子般蜷縮的顧珩。
她不止一次幻想過。
如果沒有顧珩，她就可以過上夢寐以求的正常生活。
不必在二十五歲的年紀，就要背負着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不必因爲他，要日日忍受旁人異樣的目光。
可每一次，當她產生這樣念頭的瞬間，排山倒海的愧疚就會將她淹沒。
她怎麼能忘記？
忘記十八歲那年，冰冷的河水淹沒口鼻時，是那個少年毫不猶豫縱身一躍。
這七年來，即使顧珩的心智永遠停留在了八歲。
他依然會用最笨拙的方式愛她。
在她疲憊回家時，跌跌撞撞給她拿來拖鞋。
在她難過時，用髒兮兮的袖子給她擦掉眼淚。
哪怕換來的是她不耐煩的呵斥。
他用自己的整個人生，換了她活下去的機會。
而她......居然一次次想過要放棄他。
恍惚間，搶救室的門緩緩打開。
主治醫生摘下口罩，臉上帶着疲憊和沉重。
他張了張嘴，聲音低沉：
“江女士，請您節哀。”
6
聽到醫生的話。
江弄月僵在原地，整個世界突然失聲。
“不可能...你胡說，顧珩他不會死的！”
她喃喃着，突然發瘋般推開醫生沖進了搶救室。
可映入眼簾的，只有心電監護儀上那條趨於平直的線。
而我躺在病床上，胸口再也沒有起伏。
她撲到病床前，用力搖晃着我早已冰冷的身體：
“顧珩！你給我醒過來，我不準你死，你聽見沒有！？”
她的聲音從嘶吼變成哀求：
“求求你，不要死....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可我沒辦法再回應她了。
這一次，我是真的死了。
既成全了她，也成全了自己。
再次睜開眼時，我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透明，輕飄飄浮在空中。
原來這就是死掉的感覺嗎？並沒有我想的那麼可怕。
此時，江弄月正在爲我舉辦葬禮。
她穿着一身肅黑的禮裙，站在細雨裏，卻自始至終沒有流一滴眼淚。
只是沉默看着墓碑上我的照片。
不知在想些什麼。
葬禮結束後，她抱着我的骨灰盒回到空蕩蕩的別墅。
當門關上的那一刻，江弄月終於繃不住情緒。
她跪倒在地，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壓抑的哭聲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
“對不起…小珩。”
她一遍遍重復着，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是我害了你，我不該答應蘇陌，把你一個人丟在那種地方…”
之前，江弄月看到了我身上那些痕跡。
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煙頭燙傷，背脊上縱橫交錯的電擊疤痕。
還有脖頸處深紫色的勒痕。
直到那時她才知道，我在死前還經歷過無休止的折磨。
“小珩…你那時候一定很疼吧…”
她哽咽着，聲音支離破碎。
忽然，她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她像是陷入癲狂，左右開弓，清脆的巴掌聲在房間裏回蕩。
臉頰很快紅腫起來。
我想要沖過去抓住她的手，卻直直穿過了她的身體。
什麼也碰不到。
“月月，這不是你的錯，你別這樣！”
我大聲叫嚷，可她什麼也聽不見。
下一秒，江弄月的目光落在茶幾上。
她踉蹌着爬過去，抓起一把水果刀，眼神萬念俱灰。
“小珩，你等等我，我現在就來陪你…”
“我不會讓你孤零零一個人的。”
她喃喃着，舉起刀就向自己的手腕割去。
“月月，不要——！”
我驚恐瞪大了眼。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大門突然被推開。
只見蘇陌沖了進來，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刀摔在地上。
“江弄月，你這是在發什麼瘋！？”
他抓着她的肩膀怒吼。
“蘇陌，我是個殺人犯，是我害死了顧珩，還讓他受了那麼多折磨。”
“我根本就沒臉活下去...”
江弄月語無倫次，眼淚混着臉上的紅腫，看起來狼狽不堪。
蘇陌看着她這副模樣，臉色變幻不定，最終像是下定了決心。
“弄月，這不關你的事。”
“害死顧珩的人是我，是我讓人弄死他的，還僞造成了意外！”
江弄月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抬起頭，難以置信看着蘇陌，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人。
“你…你說什麼？”
“人——是我殺的。”
蘇陌語氣冰冷，帶着一種破罐破摔的坦然。
“弄月，我這麼做都是爲了你！”
“爲了我？”
江弄月的聲音陡然拔高。
她站起身，眼中燃燒着憤怒的火焰：
“蘇陌，你怎麼能這麼狠毒！他只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傻子，你怎麼下得去手？！”
“對，我就是狠毒！”
蘇陌也提高了音量，毫不退讓瞪着她：
“他活着就是你的拖累，我幫你徹底擺脫了這個麻煩，你現在難道不該感謝我才對嗎？”
江弄月氣得渾身發抖，抬手就想給他一耳光，卻被蘇陌一把抓住手腕。
蘇陌將她的手機塞進她手裏，眼神狠厲：
“江弄月，你聽好了，人是我殺的，跟你無關。”
“但你也要記住，是你...親手把他送進了精神病院，也是你...一步步把他推向了現在的結局。”
他逼近一步，幾乎貼着她的臉。
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誅心：
“現在選擇權在你手裏，你要是恨我殺了他，那就報警吧。”
“到時候，我們倆就一起去坐牢，而你奮鬥了這麼多年的一切，也全都要化作泡影！”
蘇陌頓了頓，觀察着江弄月的臉色，語氣稍微放緩：
“或者，讓這一切就此翻篇。”
“未來...就只有你和我，我們一定可以過得很幸福。”
江弄月握着手機，死死咬着下唇。
憤怒、驚懼、愧疚......種種情緒在她眼中交織。
猶豫過後，她的手臂緩緩垂落。
手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她閉上眼，兩行清淚滑落。
不再看蘇陌，也不再看我的骨灰盒。
只是頹然說了一個字：
“好。”
7
妥協之後，日子被粉飾成平靜的模樣。
蘇陌將公司打理得風生水起，對她更是體貼入微。
外人看來，她的人生終於駛回了正軌。
只有我知道，她內裏早已荒蕪。
她會在午夜夢回時，驚坐而起。
伸手探向身旁空蕩的枕頭，仿佛我還在身旁熟睡着。
蘇陌送她的鑽石項鏈，被她扔在首飾盒最底層。
取而代之的，是我曾經送她的那顆玻璃彈珠。
她對着它，能看上一整夜。
在一個暴雨夜，江弄月鬼使神差開車來到當年自己溺水的河邊。
雨水模糊了車窗，也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推開車門，一步步走向堤岸。
單薄的身影在暴雨中搖搖欲墜。
可一個踉蹌，冰冷的河水瞬間吞噬了她。
刺骨的寒意讓她本能想要掙扎。
但僅僅兩下，她便停了下來。
死亡，不正是她曾經最想要的嗎？
這即是對自己的懲罰，又是一種解脫。
想到這兒，江弄月閉上了眼，任由身體下沉。
了就在意識即將渙散的刹那。
一雙手穩穩托住了她的腰，將她用力推向水面！
她驟然睜眼。
水光扭曲中，她看到了我。
雖然只是虛幻的影子，可我的樣子，江弄月永遠都不會忘記。
在危險發生的那一刻。
我也不知爲何，竟能觸碰到她的身體。
順勢將她救上了岸。
“小珩——！”
江弄月還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忍不住叫出了我的名字。
多少年了，她連一次都沒夢到過我。
時常，江弄月還會猜測。
是不是我還怨恨着她，所以才吝嗇到連一個夢也不願托給她。
我站在雨幕中，身影比剛才淡了許多，仿佛隨時會融化在雨水裏。
“月月，不要再做傻事了，..”
“就算是爲了我，好好活下去。”
聽到我的話，江渾身顫抖着。
沒想到，眼前竟真的是我。
她不顧一切沖了上來。
可卻在觸碰到我的一瞬，我的身體和雨幕一起被撞碎。
很快，江弄月的耳邊只剩下了稀裏譁啦的雨聲。
她分不清，剛才那究竟是幻覺。
還是我真的出現了。
可這些對我都不重要了。
看到江弄月臉上釋然的表情，我也終於可以放心離開了。
第二天，江弄月走進了警局。
將多年前自己犯下的錯，一五一十交代了清楚。
案件審理得很快，蘇陌最終銀鐺入獄。
而她也被判處了一年有期徒刑。
出獄後，江弄月再次來到那條河邊。
她將一枚新生的嫩葉輕輕放在水面上，看着它隨波逐流。
陽光灑在她身上，那挺直的背影裏，破碎的痕跡仍在，卻終於有了一絲新生的力量。
“顧珩，以後的每個春天，我都會寄給你。”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