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
秦羽盲目的威懾性射擊在密林中回蕩，驚起一片飛鳥。但這根本無法阻止身後那些如同鬼魅般追蹤的身影。唿哨聲在雨林中此起彼伏，像是無形的網，從四面八方籠罩過來，傳遞着信息，協調着圍捕。
“快！往河邊跑！”秦羽嘶吼着，幾乎是將大腿中箭、不斷慘嚎的士兵阿貴扛在肩上，另一只手還要拖着幾乎嚇傻的小豆子，奮力向前狂奔。每一聲阿貴的慘叫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神經上，也無疑更加暴露着他們的位置。
蘇瑤咬着牙，背着沉重的醫療箱，踉蹌着緊跟在後。她的體力幾乎耗盡，肺部如同火燒，但求生的本能和醫生的責任感支撐着她。她不時驚恐地回頭望去，濃密的植被晃動，似乎隨時會有毒箭射出。
雨水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很快變得密集起來，敲打在樹葉上，發出譁譁的聲響，模糊了視線，也暫時掩蓋了部分追蹤的聲音。但這並未帶來絲毫緩解，冰冷的雨水迅速浸透他們本就溼漉漉的衣衫，帶走寶貴的熱量，地面也變得泥濘溼滑，每一步都更加艱難。
“啊！我的腿！我的腿啊！”阿貴的慘叫變得淒厲而絕望，箭矢還深深嵌在他的大腿肌肉裏，每一次顛簸都帶來鑽心的疼痛和巨大的恐懼，“放下我！長官！求求你放下我！我不行了！”
“閉嘴！撐住！”秦羽低吼着，聲音在雨水中顯得有些模糊。放下他？意味着將他留給那些憤怒的、不知會如何處置俘虜的土著，幾乎等同於宣判死刑。盡管阿貴的失控導致了這場災難，但他依然是自己的兵。
然而，負擔一個不斷掙扎慘叫的傷員，在泥濘雨林中奔跑，速度被拖慢到了極致。這樣下去，所有人都會被追上。
秦羽的心在煎熬。理智冷酷地告訴他，丟棄累贅是唯一能提高生存概率的選擇。但情感和軍人的榮譽感卻讓他無法鬆開手。老趙和那些死去弟兄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動。
“長官……這樣下去……我們都得死……”阿貴似乎看出了秦羽的掙扎，哭聲裏充滿了絕望和一種詭異的哀求，“給我個痛快……求您了……別把我留給野人……”
這話像一把尖刀，刺中了秦羽心中最柔軟也最冰冷的角落。
“胡說八道！堅持住！”蘇瑤氣喘籲籲地喊道，試圖給阿貴也是給自己打氣，“到了河邊……我就能幫你處理傷口……”
但她的聲音在滂沱大雨和阿貴的慘嚎中顯得如此微弱。
身後的唿哨聲似乎更近了，甚至能聽到枝葉被快速撥動的沙沙聲。那些土著在雨林中移動的速度遠超他們。
必須做出抉擇了。否則，全軍覆沒。
秦羽猛地停下腳步，將阿貴放倒在一棵巨大的、可以提供短暫遮蔽的板根樹下。他的動作粗暴，眼神卻冰冷得可怕。
“蘇醫生！止血！快！”他命令道，同時迅速舉槍，對着身後追來的方向“砰！砰！”又是兩槍，試圖延緩追兵。
蘇瑤立刻撲到阿貴身邊，打開醫療箱。箭杆不能貿然拔出，否則會造成更大出血。她只能用剪刀剪開褲管，看到傷口周圍已經腫脹發黑，箭鏃可能帶有倒鉤或者……毒？她的心沉了下去。她只能先用力壓住傷口上方血管，灑上大量的磺胺粉，再用繃帶死死捆扎，暫時減緩失血。
“怎麼樣？”秦羽一邊更換彈夾，一邊急促地問，雨水順着他剛毅的臉頰流淌。
蘇瑤抬起頭，臉色和雨水一樣白，艱難地搖了搖頭：“必須盡快取出箭鏃，清理傷口……不然……而且我懷疑……”她沒敢說出“毒”字。
就在這時，一支冷箭“嗖”地一聲，釘在了他們藏身的樹幹上，距離阿貴的頭不到一尺！
追兵已經到了極近的距離！
阿貴嚇得發出一聲扭曲的尖叫，徹底崩潰了：“來了！他們來了！殺了我！快殺了我！秦長官！求求你！”
秦羽眼神劇烈閃爍，握着槍的手指因爲用力而發白。看着阿貴因極度恐懼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孔，聽着身後越來越近的追兵聲響，又看了看身邊驚恐萬狀的小豆子和疲憊絕望的蘇瑤……
那一刻，冷酷的戰場邏輯終於壓倒了一切。
他猛地調轉槍口，不是對準身後，而是對準了阿貴的額頭！
“長官！不要！”蘇瑤失聲驚呼，撲上去想攔住他。
小豆子也驚呆了。
阿貴看着黑洞洞的槍口，反而奇異地平靜了一下，眼中露出一種解脫般的祈求。
秦羽的手指扣在扳機上，微微顫抖。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知道，這一槍下去，他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但這似乎是唯一能解脫阿貴痛苦、並爲他們爭取最後一絲逃跑時間的方法。
就在他牙關緊咬，即將扣下扳機的瞬間——
“轟隆隆——！”
一陣沉悶的、絕非雷聲的巨響，從側前方的山體方向傳來！緊接着，大地似乎都微微震動了一下！
所有人都是一愣！
追擊的唿哨聲和腳步聲也戛然而止！
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按下了暫停鍵。
泥石流？！還是山體滑坡？大雨常常會引發這類地質災害！
秦羽瞬間反應過來！這是天賜的逃生機會！
他猛地收起槍，一把拉起幾乎虛脫的蘇瑤，又對小豆子吼道：“走！往高處走！快！”
他最後看了一眼阿貴。阿貴眼中充滿了茫然和不知所措。
“自己保重！”秦羽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拉着蘇瑤和小豆子，向着與巨響傳來方向垂直的高地拼命沖去！他選擇了放棄阿貴，用他的犧牲和突如其來的地質變故，換取其他人生存的機會。
罪惡感和解脫感如同兩條毒蛇，交織着噬咬他的內心。但他沒有回頭。
他們在泥濘中跌跌撞撞，手腳並用地向山坡上爬。雨水沖刷着他們身上的泥污，也沖刷着身後的聲音。不知道爬了多久，直到徹底聽不到任何追兵的聲音，只有譁譁的雨聲和彼此粗重的喘息。
三人癱倒在一處相對平坦的岩石下，精疲力盡，如同三具被掏空了靈魂的軀殼。
小豆子癱在地上，無聲地流淚，不知道是爲了死裏逃生，還是爲了被拋棄的阿貴。
蘇瑤靠在岩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的雨幕，身體微微發抖。她剛才親眼目睹了秦羽舉槍對準自己傷員的那一幕，雖然最終沒有發生，但那冰冷的決絕和戰場上殘酷的生存法則，深深震撼了她。作爲醫生，她無法接受，但作爲幸存者，她卻又悲哀地理解。
秦羽坐在最外面，雨水順着他的下巴滴落。他低着頭，看着自己剛剛差點扣下扳機的手，一言不發。阿貴最後那茫然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裏。一種深刻的疲憊和自我厭惡席卷了他。他曾經以爲自己在戰場上已經變得足夠冰冷堅硬，但直到真正面臨舍棄戰友的抉擇時，他才明白其中的煎熬。
雨漸漸小了一些，但天色也徹底暗了下來。黑夜和寒冷如期而至。
必須生火！否則不用追兵，失溫就能要了他們的命。
秦羽默默地拿出那個皮質盒子，小心翼翼地抽出幾根寶貴的火柴。他的手因爲寒冷和後怕，有些微微顫抖。他找了些岩石下相對幹燥的枯枝和苔蘚，笨拙地嚐試着。
第一次，失敗了。火柴受潮，只冒起一點火星就熄滅。
第二次，又失敗了。
只剩下最後幾根。
秦羽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用身體擋住風雨，再次劃燃。
微弱的小火苗終於顫抖着亮起，小心翼翼地引燃了幹燥的苔蘚，然後慢慢點燃了細小的枯枝。
一團小小的、橘紅色的火焰，終於在這片絕望冰冷的雨夜中，頑強地燃燒起來。
火光驅散了一小片黑暗，也帶來了一絲微不足道的溫暖。
三個人不自覺地向着火堆靠近，伸出手，汲取着那一點點的暖意。火光映照着他們蒼白、疲憊、寫滿創傷的臉龐。
沒有人說話。只有枯枝燃燒的噼啪聲和遠處隱約的流水聲。
沉默了很久，蘇瑤忽然輕聲開口，聲音沙啞：“……不是你的錯，秦長官。”
秦羽的身體微微僵了一下，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是不是他的錯，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還活着，並且必須繼續活下去。代價，是刻在靈魂上的傷痕。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跳躍的火苗，望向外面無邊的黑暗。鬆井的威脅並未解除，土著可能還在搜尋他們，前方的路途依舊渺茫。
但此刻，這一小團火焰，就是全部的世界和希望。
他拿出那個意外獲得的望遠鏡，仔細地擦拭着鏡片。然後，他站起身，走到岩石邊緣，舉起望遠鏡，試圖穿透雨後的夜幕，觀察周圍的情況。
視野依舊模糊。但當他調整焦距，望向他們來時的大致方向時，身體猛地一震！
在極遠處，大約一兩公裏外，另一處更高的山脊上，在樹木稀疏的埡口位置，似乎有一點極其微弱的、一閃即逝的光亮！
不是自然光！像是……篝火？！或者……手電筒？！
有人！在那個方向！
是敵？是友？
秦羽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剛剛經歷背叛與拋棄，他對任何未知都充滿了極度的警惕。
但那光亮，在這片無盡的黑暗和絕望中，卻又像是一盞微弱的、誘惑着飛蛾的燈。
新的抉擇，再次擺在了他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