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是唯一的知覺,如同無數細小的、冰冷的蟲豸,啃噬着骨髓,吸吮着最後一點生命力。意識在黑暗的深淵裏浮沉,時而被刺骨的寒意激得微微清醒,感受到身體被顛簸、移動,時而又沉入更深的、連夢都不存在的麻木之中。
喉嚨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感。她艱難地、一點點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視野逐漸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跳動的、橘黃色的火光。篝火?她遲鈍地想着。光線並不明亮,卻足以驅散一部分令人絕望的黑暗和寒冷。她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睡袋裏,身上還蓋着一條厚厚的、帶着黴味和煙草混合氣息的毛毯。身下是堅硬而冰冷的地面,隔着睡袋也能感受到那股子陰寒。
這是一個……洞穴?或者說,一個巨大的岩石裂隙形成的天然遮蔽所。頭頂是黑黢黢的、犬牙交錯的岩石,篝火的光芒在其上投下搖曳晃動的陰影,如同潛伏的鬼怪。空間不算太大,但足夠容納數人。外面風雪呼嘯的聲音被岩石阻隔,變得沉悶而遙遠,但依舊能感受到那股毀天滅地的氣勢。
她沒死。被人救了。
這個認知讓她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不少。她嚐試動了動手指,僵硬感依舊存在,但至少恢復了知覺。她微微偏頭,打量四周。
篝火旁,圍着三個人。
離她最近的是一個看起來有些文氣的年輕男人,戴着眼鏡,鏡片上蒙着一層水汽,他正就着火光仔細地看着一張泛黃的、邊緣破損嚴重的地圖,眉頭微微蹙着,側臉線條溫和,卻透着一股執拗的認真。不知爲何,蘇璃覺得他有點眼熟,一種來自遙遠記憶的模糊熟悉感,但此刻虛弱的腦子無法深究。
另一個則是個胖子,身材魁梧,裹着一件髒兮兮的軍大衣,正拿着一把小刀,專心致志地削着一塊壓縮幹糧,嘴裏還低聲嘟囔着什麼,表情豐富,時而皺眉,時而咂嘴。他似乎對環境並不太在意,有種既來之則安式的豁達。
而最後一個人……
蘇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格在了那個身影上。
他坐在離篝火稍遠一些的陰影裏,背靠着冰冷的岩壁,蜷縮着,仿佛要將自己完全融入這片黑暗。他穿着一件幾乎與陰影同色的連帽衫,帽子依舊戴着,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幹淨利落的下頜和沒什麼血色的薄唇。他雙手插在衣兜裏,一動不動,沉默得像一塊亙古存在的岩石,與旁邊研究地圖的文氣青年和削幹糧的胖子形成了鮮明對比。
是他。
昏迷前,在風雪中看到的那個爲首的黑衣青年。
心髒,毫無預兆地、劇烈地跳動起來,不是因爲獲救的喜悅,也不是因爲面對陌生環境的恐懼,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震顫。
仿佛有一個聲音在腦海裏瘋狂叫囂:看他!看清楚他!
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驅使,蘇璃的目光死死鎖在那片陰影上,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試圖穿透那層帽檐的阻礙。
就在這時,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注視,那個一直沉默如同石雕的身影,微微動了一下。
他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篝火的光芒,終於吝嗇地、一點點地照亮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極其年輕的臉,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五官輪廓清晰而深刻,如同雪山之巔被風霜精心雕琢的岩石,俊美,卻帶着一種非人的、冰冷的質感。
這張臉……這雙眼睛……
蘇璃的大腦“嗡”的一聲,仿佛有驚雷在裏面炸開。
無數個深夜,蜷縮在被窩裏,用手電筒照亮書頁,隨着文字跌宕起伏的場景,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至!那些關於雲頂天宮、蛇沼鬼城、陰山古樓的詭譎傳說,那些關於一個沉默強大、身負宿命的男人的片段描寫……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那是小說!是虛構的人物!是存在於二次元紙片世界的幻影!
怎麼會……怎麼會活生生地出現在這裏?出現在這冰天雪地、與世隔絕的絕境之中?
震驚、荒謬、難以置信……種種情緒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讓她渾身僵硬,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死死地盯着那張臉,目光裏充滿了極致的驚駭與茫然。
他似乎對她的反應毫無意外,或者說,根本不在意。那雙淡漠的眼睛在她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移開了,重新望向跳動的篝火,仿佛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偶然闖入的物件。
“喲!醒了?”倒是那個胖子率先發現了她的動靜,咧開嘴,露出一個帶着幾分市井氣的、卻莫名讓人安心的笑容,“可算是醒了!我說妹子,你命可真夠大的!再晚上一時半刻,你這小身板就得凍成冰棍兒,直接給這長白山當標本了!”
長白山!果然是長白山!
胖子的聲音洪亮,打破了洞穴裏有些凝滯的氣氛。那個看地圖的文氣青年也抬起頭,推了推眼鏡,看向蘇璃,眼神裏帶着善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你感覺怎麼樣?有沒有哪裏特別不舒服?”
他的聲音溫和,帶着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蘇璃張了張嘴,幹澀的喉嚨終於擠出一絲嘶啞的聲音:“……水……”
“有水有水!”胖子趕緊拿起一個軍用水壺,擰開蓋子,遞了過來,一邊還絮叨着,“慢點喝,別嗆着。這鬼地方,能找到個活人可不容易。你說你一個女娃娃,穿得這麼單薄,怎麼跑到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雪線上來了?玩極限運動也不是這個玩法啊!”
文氣青年輕輕踢了胖子一下,示意他別多問,然後對蘇璃溫和地解釋道:“我們是進山……嗯,探險的。我叫吳邪,這個是王胖子。”他指了指胖子,然後又猶豫了一下,目光轉向那個陰影中的身影,“那位是……”
“張起靈。”
一個冰冷、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打斷了他,如同玉石相擊,清脆,卻帶着拒人千裏的寒意。
這個名字傳入耳中的瞬間,蘇璃握着水壺的手猛地一抖,冰涼的液體灑了出來,浸溼了胸前的衣襟。
張起靈!
真的是他!
不是幻覺,不是做夢!那個書中的張起靈,那個沉默寡言、身手莫測、背負着張家宿命的張起靈,就活生生地坐在離她不到五米遠的地方!
她穿越了。不僅僅是空間上的穿越,甚至是……次元上的穿越?她進入了《盜墓筆記》的世界,並且,似乎卷入了一場正在進行的、危險的探險之中。
吳邪……王胖子……張起靈……
鐵三角。
而她自己,一個來自現代社會的普通考古系學生,又在這裏扮演着什麼角色?那枚青銅鈴,手腕上的胎記,和她來到這裏,有什麼必然的聯系?
無數的疑問幾乎要將她的腦袋撐爆。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了幾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卻也讓她混亂的思緒清晰了幾分。
“謝……謝謝你們救了我。”她聲音依舊沙啞,但至少能完整地說出句子了,“我叫蘇璃。”
“蘇璃?好名字。”吳邪笑了笑,試圖讓氣氛輕鬆一些,“你別介意,胖子他就這樣,話多,但沒惡意。”他頓了頓,看着蘇璃依舊蒼白的臉和驚魂未定的眼神,斟酌着問道,“蘇小姐,你怎麼會一個人出現在這裏?這地方……很危險。”
蘇璃沉默了。她該怎麼回答?說自己是博物館實習時被一個西周青銅鈴鐺弄到這裏的?說你們是我看過的小說裏的人物?恐怕會被當成瘋子,或者別有用心之徒。
她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右手,將手腕那道淡青色的胎記藏進睡袋的褶皺裏。
“我……我不記得了。”她垂下眼睫,避開了吳邪探究的目光,選擇了一個最拙劣、卻也暫時最安全的借口,“我只記得……在一個很冷的地方,好像有很多……古老的東西,然後聽到一陣鈴聲,再醒過來……就在雪地裏了。”
她的話半真半假,刻意模糊了博物館和穿越的具體過程,只突出了“冷”、“古老東西”和“鈴聲”這幾個關鍵詞。她想知道,這些能否引起他們的注意,尤其是……那個沉默的張起靈的注意。
果然,在她提到“鈴聲”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敏銳地捕捉到,陰影中的那個身影,似乎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吳邪和胖子對視了一眼,眼神中都多了幾分凝重。
“鈴聲?”吳邪重復了一遍,眉頭微蹙,“什麼樣的鈴聲?”
“很……奇怪的聲音。”蘇璃努力回憶着那穿透靈魂的震鳴,“像是青銅器發出來的,很古老,直接響在腦子裏……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胖子咂咂嘴,看向吳邪:“天真,聽見沒?鈴聲!這地方邪性得很,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我看這妹子……”他沒再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吳邪的臉色也嚴肅起來。他再次看向蘇璃,目光裏多了幾分審視和疑惑。一個突然出現在雪山絕境的陌生女子,失憶,卻提到了詭異的鈴聲……這本身就極不尋常。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如同背景板的張起靈,突然毫無征兆地站了起來。
他的動作並不快,卻帶着一種獵豹般的優雅與力量感,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幾步走到蘇璃面前,蹲了下來。
距離驟然拉近,蘇璃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如同冰雪般凜冽的氣息。她緊張得幾乎要窒息,心髒狂跳,只能怔怔地看着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兩根奇長的手指,極其迅速地在蘇璃的頸側按了一下。
他的手指冰涼,觸感卻異常穩定。
蘇璃渾身一僵,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他已經收回了手,重新站起身,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體溫偏低,但生命體征穩定。”他對着吳邪,言簡意賅地說了幾個字,算是交代。聲音依舊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吳邪似乎鬆了口氣,對蘇璃解釋道:“小哥他……嗯,會點醫術。你別怕。”
蘇璃哪裏是怕,她是完全懵了。張起靈剛才那一下,是在檢查她的身體狀況?可他看她的眼神,與其說是在看一個病人,不如說像是在……審視一件物品,一件與某些謎題相關的、需要確認狀態的物品。
洞穴裏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篝火燃燒發出的噼啪聲和外面風雪的嗚咽。
蘇璃蜷縮在睡袋裏,感受着逐漸回升的體溫,心卻沉甸甸的。她偷偷抬眼,再次望向那個重新隱入陰影中的身影。
張起靈……
她真的來到了一個無法用常理解釋的世界。前路是吉是凶?手腕上的胎記意味着什麼?那枚將她帶到這裏的青銅鈴,又在哪裏?
未知的恐懼如同洞穴外的風雪,冰冷而龐大。但奇異的是,在這極致的恐懼之中,看着那沉默的三人組,尤其是那個如同定海神針般的黑色身影,她的心底,竟隱隱生出了一絲微弱的好奇,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命運的牽引感。
冰封之遇,僅僅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