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風峽的陰冷與血腥,仿佛被奔騰的激流徹底沖散,又仿佛只是沉澱到了更深、更暗的淵藪之中。
水流不再狂暴,變得平緩而冰冷。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蜿蜒流淌在遠離黑風峽的蒼翠山林間。陽光透過稀疏的樹冠灑下,在水面上跳躍着碎金般的光點,空氣中彌漫着草木的清新與泥土的芬芳,與黑風峽的鬼魅景象判若兩個世界。
一道青色的流光,自天際悠然劃過,速度看似不快,卻轉瞬即至。流光落在溪畔一塊巨大的青石上,顯露出一位老者的身影。
老者身着洗得發白的青色道袍,身形清癯,面容慈和,三縷長須飄灑胸前,頗有些仙風道骨。他眼神溫潤,帶着閱盡滄桑後的平和與洞悉,正是天衍宗長老,道號“落陽真人”,元嬰初期修爲。他剛結束一次短期的雲遊訪友,正欲返回宗門。
落陽真人負手立於青石之上,目光隨意地掃過潺潺溪水,欣賞着這山野間的寧靜。忽然,他那溫潤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一絲極淡、極隱晦的氣息,混雜在清新的水汽與草木氣息中,被他敏銳的神識捕捉到了。
那氣息……帶着一股若有若無的陰冷、死寂,還有一絲幾乎被水流沖刷殆盡的……血腥煞氣?更深處,似乎還糾纏着某種微弱卻精純的魔氣殘餘?
“嗯?”落陽真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此地距離天衍宗山門已不算太遠,向來清靜,怎會有如此駁雜且不祥的氣息殘留?而且,那死氣之濃鬱,絕非尋常野獸或低階修士所能擁有。
他循着那絲微弱氣息的源頭,目光投向溪流下遊一處水流稍緩、堆積着枯枝敗葉的河灣。
下一刻,落陽真人的身影便如一片落葉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河灣旁。
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一凜。
一個渾身溼透、衣衫襤褸的少年,正半陷在淤泥和枯葉中。他臉色慘白如紙,毫無生氣,嘴唇青紫,胸口幾乎沒有起伏。身上那件破損不堪的黑色衣物,被暗紅色的血污浸透了大半,又被冰冷的溪水泡得發白。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傷口,最可怖的是右臂和左肩,扭曲變形,顯然骨骼碎裂嚴重。一道深可見骨的爪痕斜貫胸腹,皮肉翻卷,雖被水泡得發白,仍能想象當時的慘烈。少年臉上沒有任何遮蔽,那是一張極其年輕、甚至可以說清俊的面容,此刻卻因痛苦和失血而扭曲着,透着一股瀕死的灰敗。
更讓落陽真人凝重的是,少年體內氣息微弱到了極點,如同風中殘燭,且混亂不堪。丹田位置一片死寂,隱隱有崩潰之象;經脈更是寸寸斷裂,靈力(或者說殘留的某種陰冷能量)散逸殆盡。最致命的是頭顱處,一道撞擊的痕跡清晰可見,顱骨似乎都產生了細微的裂縫,這正是那濃鬱死氣的主要來源。
“好重的傷!”落陽真人蹲下身,伸出兩指搭在少年冰冷的手腕上,一絲精純溫和的靈力小心翼翼地探入。
靈力甫一進入,落陽真人便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抗拒和混亂。少年體內殘留着一股極其陰寒、帶着吞噬與毀滅意味的力量根基,雖然微弱,卻根深蒂固,與他探入的正道靈力格格不入,甚至本能地試圖侵蝕。更麻煩的是,經脈盡斷,丹田瀕毀,生機如同漏底的沙袋,正在飛速流逝。
“魔功根基?如此精純陰冷…幽冥殿的路子?”落陽真人閱歷何等豐富,瞬間便從那殘留的陰寒氣息中判斷出了大致來歷,眉頭鎖得更緊。再看少年這身傷勢,絕非意外,分明是經歷了極其慘烈的搏殺,甚至可能是被刻意針對的重創。
一個被幽冥殿培養、根基盡毀、瀕臨死亡的少年殺手?爲何會出現在天衍宗附近?是任務失敗被拋棄?還是……另有什麼隱情?
種種疑問在落陽真人腦中閃過。若按常理,發現與魔教有染之人,尤其還是疑似幽冥殿的殺手,正道修士大多會選擇避而遠之,甚至除魔衛道。但落陽真人看着那張年輕得過分、此刻卻毫無生氣的臉,感受着指尖傳來的微弱到幾乎消失的脈搏,心頭那一點與道號相合的“落陽餘暉”般的惻隱之心,終究還是占了上風。
“唉……”他輕嘆一聲,溫潤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悲憫,“如此年輕,便遭此酷烈劫難,根基盡毀,魂魄欲散……相遇即是有緣,豈能見死不救?”
落陽真人不再猶豫。他並指如劍,迅速點在少年心口幾處大穴,暫時封住幾處最危險的出血點。接着,掌心貼在少年冰冷的額頭上,一股精純浩大、蘊含着勃勃生機的元嬰靈力,如同冬日暖陽,溫和而堅定地渡入少年體內,強行護住他那即將徹底熄滅的心脈之火。
同時,他另一只手在腰間儲物袋一抹,一個瑩白如玉的小瓷瓶出現在手中。拔開瓶塞,一股沁人心脾、蘊含着濃鬱生命能量的藥香頓時彌漫開來。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粒龍眼大小、通體碧綠、表面隱隱有丹紋流轉的丹藥——正是極其珍貴的五品療傷聖藥“九轉回春丹”。
“小家夥,能否活命,就看你的造化了。”落陽真人低聲自語,將丹藥送入少年口中,並用靈力助其化開藥力。
磅礴而溫和的藥力瞬間在少年殘破的軀體內化開,配合着落陽真人源源不斷渡入的精純靈力,如同甘霖滋潤幹涸龜裂的大地,開始艱難地修復那些致命的創傷。碎裂的骨骼在藥力和靈力作用下被強行歸位、接續;翻卷的皮肉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蠕動愈合;瀕臨崩潰的丹田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暫時穩固;寸斷的經脈也有一絲絲微弱的生機開始萌芽……
然而,那陰寒的魔功根基如同附骨之疽,頑固地盤踞在深處,與藥力和靈力隱隱對抗,極大地延緩了修復的速度,也讓整個過程充滿了凶險。更麻煩的是,落陽真人的靈力在探查少年識海時,感受到的是一片混沌與破碎的黑暗。那顱骨的裂縫,顯然重創了神魂,導致記憶區一片狼藉,近乎空白。
“頭部受創太重……記憶恐怕……”落陽真人微微搖頭,心中了然。這少年即便能救活,過往的一切,包括他的名字、身份、經歷,恐怕也如同被狂風吹散的沙堡,難以尋回了。
持續輸送了近一炷香的靈力,落陽真人的額頭也微微見汗。少年的氣息終於穩定了一絲,雖然依舊微弱如遊絲,但至少那令人心悸的死氣被暫時壓制住了,心脈的跳動也稍微有力了一點點。
“此地不宜久留。”落陽真人收回手掌,看着少年慘白的臉上似乎恢復了一丁點極其微弱的血色(盡管依舊難看),略感欣慰。他袍袖一卷,一股柔和的力量將昏迷的少年輕輕托起。
一只受驚的鬆貂從旁邊的灌木叢中竄出,好奇地看了一眼這突然出現的兩人,又飛快地消失在密林深處。
落陽真人抱着這具冰冷、殘破、充滿了謎團的身軀,最後看了一眼少年清俊卻毫無知覺的臉龐,眼中神色復雜。
“走吧,小家夥。從今往後,你便叫‘蘇硯’吧。”落陽真人低聲說道,仿佛在爲這無名的少年賦予新生,“蘇者,復蘇之意;硯者,石心亦可承墨,望你能洗去前塵鉛華,在這天衍宗內,尋得一方安寧,重開新生之卷。”
話音落下,青色流光再次騰空而起,比來時快了許多,朝着天衍宗的方向,破空而去。溪流依舊潺潺,陽光依舊溫暖,仿佛從未見證過那場殘酷的墜亡與悄然的救贖。只有河灣處殘留的一點被壓倒的草葉和淡淡的血腥氣,無聲地訴說着剛剛發生的一切。
而在落陽真人的懷中,那名爲“蘇硯”的少年,依舊深陷在無邊的黑暗與冰冷的深淵裏,對即將到來的命運轉折,以及那個被賦予的新名字,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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