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被轉贈的項鏈,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橫亙在陳立東的心上,每一次不經意的觸碰,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家,徹底淪爲了一個冰冷、空洞的殼。他與王秀雅之間,連最基本的交流都已斷絕,兩人如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各自守着一方孤島,被沉默的汪洋隔絕。
陳立東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試圖用忙碌麻痹自己。調查“晟明商貿”和李建明的事情進展緩慢,像陷入泥潭,這種無力感更加深了他的焦躁和陰鬱。他時常在深夜的書房裏,對着電腦屏幕發呆,屏幕上反射出他疲憊而麻木的臉,與窗外城市的璀璨燈火形成鮮明對比,那燈火溫暖不了他分毫。
就在這樣一個看似與往常無異的沉悶午後,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打破了辦公室的寂靜。電話是老家堂哥打來的,聲音帶着壓抑不住的哽咽和沉重。
“立東……爺爺,爺爺他……今天早上,走了。”
短短一句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陳立東的頭頂。他握着手機,整個人僵在辦公椅上,耳朵裏嗡嗡作響,堂哥後面說的關於爺爺走得安詳、後事安排等話,都變得模糊不清。
爺爺走了?
那個小時候會把他扛在肩頭去看社戲、會偷偷塞給他零花錢買糖吃、會在他離家求學時默默在村口站很久的爺爺,那個在他結婚時笑得合不攏嘴,拉着王秀雅的手一遍遍說“好好過日子”的爺爺,就這麼突然地,離開了?
一股巨大的、遲來的悲痛,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連日來用以支撐自己的所有壁壘。眼眶又熱又脹,視線迅速模糊,他猛地低下頭,用手掌死死捂住眼睛,卻擋不住那滾燙的液體從指縫間溢出。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辦公室裏只剩下他粗重而壓抑的抽氣聲。
童年那些關於爺爺的溫暖記憶碎片,與此刻冰冷的現實交織碰撞,痛徹心扉。他失去了生命中一位極其重要的親人。
良久,他才勉強平復下翻騰的情緒,用沙啞得不成樣子的聲音對堂哥說:“我知道了,哥……我,我馬上訂票,盡快趕回來。”
掛斷電話,他失神地在椅子上坐了好幾分鍾,才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處理眼前的事情。他迅速安排了公司近期的緊急事務,訂了最快一班回老家的高鐵票。然後,他拿起手機和車鑰匙,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離開了公司。
開車回家的路上,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卻絲毫進入不了他的腦海。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回去,立刻回去,送爺爺最後一程。同時,另一個念頭也不可抑制地冒了出來——王秀雅,他的妻子,應該和他一起回去。
盡管他們之間已經冰封千裏,盡管那條項鏈事件讓他心如死灰,但在這樣重大的家庭變故面前,他希望她能暫時放下所有芥蒂,以孫媳婦的身份,和他一同出現在爺爺的靈前。這不僅僅是形式,更是一種對老人的尊重,對這段婚姻名義上最後的維系,也是他此刻脆弱內心深處,一絲本能的、對伴侶的依靠訴求。
他推開家門時,王秀雅正坐在客廳沙發上,手裏拿着手機,手指飛快地打着字,臉上甚至帶着一絲輕鬆的笑意,似乎正在和什麼人聊得開心。看到陳立東這個時候回來,她臉上掠過一絲意外,隨即又恢復了慣常的冷淡,低下頭繼續看手機,連一句詢問都沒有。
陳立東看着她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心頭像是又被狠狠剜了一刀。他走到她面前,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卻依舊帶着一絲未能完全掩飾的哽咽和疲憊:“秀雅,我剛接到電話……我爺爺,去世了。”
王秀雅打字的手指頓了一下,抬起頭,臉上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隨即用一種近乎客套的語氣說道:“哦,是嗎?那你……節哀順變。”
這輕飄飄的四個字,沒有任何溫度,沒有任何感同身受的關切,像一塊冰砸在陳立東心上。他忍着刺痛,提出請求:“我訂了今晚的高鐵票回老家。你……能跟我一起回去一趟嗎?送送爺爺。”
這是他現在,唯一對她抱有的、卑微的期望。
王秀雅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情願和爲難。她放下手機,語氣帶着一種理所當然的推脫:“啊?我也要去啊?現在?恐怕不行啊立東。”
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後用一種甚至帶着點“無奈”和“被需要”的口吻解釋道:“你也知道,建明他最近正在談一個非常重要的合作項目,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了。對方公司那邊有些細節他一直拿不太準,心裏挺沒底的。這幾天他壓力特別大,一直在跟我溝通,需要我幫他參謀參謀,分析一下情況,給他加油打氣。我這個時候要是走了,不是撂挑子嗎?肯定會影響到他的項目進展的。這可是關乎他事業起步的大事!”
陳立東站在原地,聽着她條理清晰、振振有詞的拒絕理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他的耳膜,刺穿他的心髒。
他的爺爺去世了,他失去了至親,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而他的妻子,拒絕陪同他回鄉奔喪,理由是——李建明談項目需要她幫忙參謀和加油打氣。
多麼諷刺!多麼荒謬!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涼,從心髒開始,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幾乎將他的血液都凍結。他看着她那張塗着精致口紅、吐露出如此殘忍話語的嘴,突然覺得無比陌生,甚至帶着一種令人作嘔的虛僞。
他所有的悲痛,所有的期望,在這一刻,被她這番話徹底碾碎,化爲齏粉。
他甚至沒有力氣再去爭吵,再去質問。極致的失望和痛苦,反而呈現出一種死水般的平靜。
他點了點頭,聲音低沉得沒有一絲波瀾:“好,我知道了。”
說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轉身走進臥室,開始默默地收拾行李。他的動作很慢,一件一件,將簡單的衣物放入行李箱中。整個過程,客廳裏的王秀雅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過來看一眼,仿佛他的悲痛,他的離去,都與她無關,遠不如手機那頭李建明那個“重要的合作項目”來得緊要。
拉着行李箱走出臥室,穿過客廳,王秀雅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在看手機,只是在他經過時,抬起眼皮瞥了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路上小心。”
陳立東沒有回應,徑直拉開家門,走了出去,反手輕輕帶上。
門關上的瞬間,仿佛也將他與這個所謂的“家”,與那個曾經深愛過的女人,徹底隔絕開來。
獨自一人走在前往高鐵站的路上,夜幕漸漸降臨,華燈初上,城市的喧囂包裹着他,卻絲毫無法驅散他內心那片無邊無際的荒涼。他坐在飛馳的列車上,窗外的景物化爲模糊的光帶,疾速後退。車廂裏人來人往,嘈雜紛亂,但他卻感覺自己置身於一個絕對的真空之中,四周是死一樣的寂靜。
爺爺慈祥的面容在腦海中浮現,與王秀雅那張冷漠決絕的臉交替閃現。失去親人的劇痛,與被妻子徹底背棄的絕望,如同兩把鈍刀,反復切割着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他靠在冰涼的窗玻璃上,閉上眼睛,滾燙的淚水終於再次無聲地滑落。這一次,不再僅僅是爲了逝去的爺爺,更是爲了他自己,爲了他那段已然看不到任何光亮、徹底走向終局的婚姻。
列車載着他,和他滿身的疲憊與心傷,向着那片承載着童年溫暖、此刻卻籠罩着喪事陰霾的故土,疾馳而去。前路,只剩下他獨自一人,面對一切的悲傷與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