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省帶來的並非即刻的頓悟或解脫,反而是一種更爲沉重的清醒。林晚秋像是被強行按着頭,看清了自己滿身的泥濘與虛空。那份“無根”的評語,不再僅僅是外界的審判,更成了她內心無法回避的真相。
練習依舊艱苦卓絕。她不再像之前那樣盲目地、帶着怨氣地死磕技巧,而是開始嚐試着去“感受”。感受每一個字的發音,感受氣息在丹田流轉(盡管大多數時候她找不到丹田在哪),感受水袖揮出時那一瞬間力與美的平衡。
進步依舊緩慢得令人絕望。但心態的微妙變化,讓她至少能稍微平靜地接受這種緩慢,不再那麼容易陷入焦躁和自我否定。她開始懂得何老師所說的“磨”字的含義——這不只是磨煉技巧,更是磨掉心頭的浮躁和功利。
然而,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壓力依舊積累到了臨界點。考核日期日益臨近,那種無形的倒計時滴答聲,無時無刻不在敲打着她的神經。
這天晚上,她對着曲譜練習到深夜,反復咀嚼着“驚變”前那一段描寫宴飲歡愉的唱詞。她試圖想象那是何等的極樂,才能襯托出後續的極悲。但想象貧乏,她所能想到的,不過是娛樂圈那些觥籌交錯的酒會,虛假的寒暄,功利的微笑……這與劇本裏描繪的“仙音拂耳”、“香風繚繞”的御花園盛宴,相去甚遠。
最終,精力耗盡。她連衣服都沒力氣換,幾乎是爬上了床,頭一沾枕頭,意識便迅速沉入了黑暗的深淵。
預料之中的,那片冰冷、喧囂、充滿死亡氣息的馬嵬坡並沒有立刻出現。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極致的繁華與喧囂。
絲竹管弦之聲盈耳,悠揚婉轉,勝過她聽過的任何交響樂團。空氣中彌漫着濃鬱的酒香、果香和一種她從未聞過的、清雅又馥鬱的異香。眼前光影迷離,彩綢飄飛,宮燈如星,將夜幕點綴得亮如白晝。
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華麗到無法想象的宮殿園林之中。漢白玉雕欄,琉璃瓦映月,奇花異草爭奇鬥豔。身着霓裳羽衣的宮娥穿梭如織,步履輕盈,笑靨如花。
而在那被衆人簇擁着的、最明亮的中心——
是她,又不完全是她。
楊玉環。
身着極致華美的宮裝,雲鬢高聳,金步搖隨着她細微的動作輕輕搖曳,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她正舉着夜光杯,與身旁身着龍袍的帝王含笑對飲。她的臉頰泛着醉酒般的紅暈,眼波流轉,顧盼生輝,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手勢都帶着一種渾然天成的媚態與風情,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真正的傾國之色,活在極致恩寵與繁華頂端的模樣。
林晚秋像一個透明的幽靈,漂浮在這極樂盛宴的邊緣。她能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的暖風,聽到那醉人的音樂,看到每個人臉上似乎發自內心的歡笑。
但奇怪的是,當她將目光久久定格在那個被萬千寵愛包圍的楊玉環身上時,她竟然從那明媚燦爛的笑容底下,捕捉到了一絲別的東西。
一種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倦怠?
一絲藏在眼底最深處、被繁華熱鬧掩蓋得極好的……孤獨?
仿佛這場極致的歡愉,對她而言,既是享受,也是一場必須完美演出的戲。她周旋於帝王、嬪妃、權貴之間,應對自如,笑容無懈可擊,但某個瞬間,當無人注視時,她的眼神會微微放空,看向遠處漆黑的湖面,或者天上那輪孤清的明月,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落寞。
仿佛在這萬人簇擁的頂峰,她依然是孤獨的。
林晚秋的心被輕輕觸動了一下。
就在這時,盛宴中的楊玉環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她忽然轉過頭,目光越過了喧鬧的人群,越過了閃爍的燈火,精準地、直直地看向了林晚秋這個“幽靈”所在的方向!
四目相對。
楊玉環的臉上依舊掛着完美的、用於待客的笑容,但她的眼神卻陡然變得清晰而銳利,仿佛穿透了夢境與現實的壁壘,直直看到了林晚秋的靈魂深處。
那眼神裏沒有了馬嵬坡的絕望悲愴,也沒有了質問時的冰冷嘲弄,而是帶着一種復雜的、了然的,甚至是一絲……悲憫?
林晚秋猛地一驚,下意識地想後退。
卻見夢中的楊玉環,極輕極緩地,對着她的方向,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然後,她用唇形,無聲地說了三個字。
林晚秋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豐潤嬌豔的唇瓣。
那口型分明是——
“看明白……”
話語未竟,夢境驟然扭曲!
絲竹聲變調,化爲尖銳的噪音!璀璨的宮燈瞬間熄滅,溫暖的暖風變成馬嵬坡刺骨的寒流!繁華的盛宴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寸寸剝落,露出背後冰冷絕望的荒野底色!
那巨大的、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襲來!
“嗬!”林晚秋再一次從床上驚坐而起,冷汗淋漓,心髒狂跳。
這一次,沒有冰冷的勒痕,但夢中楊玉環那盛宴狂歡下隱藏的孤獨,那穿透一切看向她的銳利眼神,以及那未盡的、無聲的三個字……
“看明白……”
看明白什麼?
是看明白她繁華下的孤獨?還是看明白她自己(林晚秋)迷失的本質?
那個夢,斷得如此突兀,仿佛被某種力量強行幹擾、掐斷。
只留下一個令人心悸的、未完成的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