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李忌)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屬於成年人的審慎和屬於孩童身體的虛弱感。他輕輕拍了拍姜尚兒的手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尚兒,別怕。沒事的。你先回去,別讓人看見你在這裏。我……我去看看。”
姜尚兒眼中淚花未消,但還是用力點了點頭,小聲叮囑:“煜哥哥,你小心些。”說完,她像來時一樣,靈活地悄聲退出了寢殿。
李煜掙扎着從床上起身。幾日臥床,讓他腳步有些虛浮。他喚來宦官,語氣不容置疑:“更衣,備轎,去乾坤殿。”
宦官們面面相覷,面露難色,但見小皇子神色堅決,不敢違逆,只得伺候他穿上簡單的皇子常服,抬來軟轎。
軟轎一路疾行,穿過重重宮闕,很快便到了莊嚴肅穆的乾坤殿外。殿內壓抑的爭論聲隱約可聞。李煜深吸一口氣,不等宦官通傳,便掙脫攙扶,一步步走向那扇沉重的大殿之門。
殿門外的侍衛見狀,一時不知該阻攔還是放行。就在這遲疑的瞬間,李煜已用力推開了殿門!
“吱呀——”
沉重的開門聲打斷了殿內丞相吳梟慷慨激昂的陳詞和群臣的竊竊私語。所有目光瞬間齊刷刷地投向門口。
陽光從殿外涌入,勾勒出一個瘦小、蒼白卻挺得筆直的身影。
李煜一步步走入大殿。他的目光快速掃過全場:跪伏在地、面色肅然的丞相及其黨羽;神色各異、竊竊私語的文武百官;面露焦急、試圖用眼神阻止他的二哥李璉;以及……那高踞龍椅之上,面色鐵青的新帝李勝。
他的目光與龍椅上的大哥相遇。那是一雙嚴厲、憤怒,卻又隱含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情緒的眼睛。皇帝的威嚴不容侵犯,朝會的秩序不容打擾,更何況是在商討如何處置他這個“罪人”的時刻。
李勝的心中又急又氣:這個不懂事的小弟,重傷未愈就跑來胡鬧,這不是授人以柄,讓局面更加難以收拾嗎?
而二哥李璉的目光則充滿了毫不掩飾的疼愛和擔憂,他微微搖頭,示意李煜不要沖動。
李煜無視了那些或驚愕、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他走到御階之下,依照記憶中的禮儀,緩緩跪下,聲音因虛弱而輕微,卻清晰地回蕩在突然寂靜下來的大殿中:
“罪臣李煜,叩見陛下。”
這一聲“罪臣”,讓龍椅上的李勝眉頭猛地一跳,讓一旁的李璉攥緊了拳頭,也讓以丞相爲首的衆臣露出了或詫異或冷笑的神情。
丞相吳梟率先反應過來,冷哼一聲:“三殿下倒是來得正好!陛下與臣等正在商議如何處置殿下毀璽悖逆之……”
“丞相!”龍椅上的李勝突然開口,打斷了吳梟的話。他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目光銳利地看向跪在下方的幼弟,“李煜,你重傷未愈,不在寢宮靜養,擅闖朝會議政重地,該當何罪?還不退下!”
這是警告,也是維護。李勝試圖在事情徹底失控前,先將小弟摘出去。
然而,李煜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向大哥嚴厲的視線,也掃過一旁焦急的二哥。他此刻上殿,絕非一時沖動的胡鬧。來自現代的靈魂李忌深知,一旦“廢爲庶人”的決議形成詔書頒布,那就再無轉圜餘地。
他必須在自己被徹底定性前,發出自己的聲音,哪怕這聲音再微弱,也要爲自己爭取一線生機,或者……至少看清這風暴中心的每一個人。
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虛弱,卻帶着一種異樣的平靜:
“陛下,臣弟並非有意擾亂朝會。只是聽聞因臣弟日前昏聵之舉,致使朝堂不寧,陛下憂心,臣弟……罪該萬死,特來請罪。”
他再次俯身,然後抬起頭,目光清澈地看向他的大哥,也是如今的皇帝:
“只是,臣弟雖年幼愚鈍,亦知父皇常教誨,事出必有因。臣弟當日爲何行此狂悖之事,心中確有萬般不得已之緣由,關乎國運,關乎父皇……懇請陛下,容臣弟一言。”
此言一出,滿殿皆靜。
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個年僅十歲、素來體弱敏感的三皇子,經歷雷擊大難不死後,竟敢在如此壓力下闖入朝堂,不僅坦然認罪,竟還似乎……想要爲自己辯解?
而且,他將先帝搬了出來,還將自己的行爲與“國運”和先帝之死隱隱關聯?
這下,就連丞相吳梟也暫時眯起了眼睛,想聽聽這個黃口小兒能說出什麼驚人之語。
龍椅上的李勝,看着台下那雙與年齡不符的平靜眼眸,心中的惱怒和急躁忽然被一種莫名的驚疑所取代。這個三弟,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大殿之內,落針可聞。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御階之下那個跪得筆直,聲音雖弱卻字字清晰的小小身影上。
李煜深吸一口氣,壓制住身體的虛弱和內心的緊張,他知道接下來的話將至關重要。他抬起頭,目光不再躲閃,直視着龍椅上的兄長,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陛下,丞相,諸位大臣。李煜深知摔毀傳國玉璽,罪在不赦。
然,當日雷霆驟降,父皇新喪,煜悲痛驚惶之下,心神恍惚,冥冥之中似有所感,只覺得此物……乃不祥之物,是我唐國未來災禍之源!情急失控,方鑄成大錯。”
他稍微停頓,觀察着衆人的反應。只見丞相吳梟面露譏誚,顯然不信這等“鬼神托夢”之說。
但其他一些大臣,尤其是經歷過戰亂和王朝更迭的老臣,則露出了些許思索的神情。
李煜繼續道,語氣逐漸變得沉穩,完全不像一個十歲孩童:“煜雖年幼,亦曾翻閱史書,聽太傅講解古今興衰。敢問丞相,諸位大人,可知我手中這傳國玉璽,最初源自何處?”
不等衆人回答,他便自問自答:“它並非自古有之。它源自前齊!乃是齊衰帝姜衍偶得美玉,命人刻上‘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以其爲天命所歸之象征!”
“然,”李煜的聲音陡然提高,帶着一絲質問,“擁有此玉璽,受命於天的姜衍,傳國幾世?”
大殿中已有老臣低聲應答:“二世而亡……”
“正是!二世而亡!”李煜朗聲道,目光掃過群臣,“齊衰帝姜衍後期沉溺享樂,自以爲坐擁先祖功業便可安享天下,手握玉璽便能高枕無憂、驕奢淫逸。殊不知朝中貪腐橫行,邊疆軍備廢弛。
那所謂‘受命於天’的玉璽,傳至二世便遭北狄破國,何曾護住他的江山社稷?甚至連百年國祚都未能延續!這‘既壽永昌’四字,豈不成了一場天大的諷刺?”
他頓了頓,讓這番話在衆人心中消化,然後拋出了最核心的觀點:
“玉璽本身無罪,然,擁有它,便意味着‘天命所歸’,意味着‘中原正朔’!這便成了懷揣美玉招搖過市的匹夫,如何不引人覬覦?”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看向龍椅上的大哥,也看向所有大臣:“如今天下大勢如何?晉國強勢,雄踞中原腹地,兵精糧足,虎視眈眈。楚國與我唐國偏安一隅,實力遠遜於晉。晉帝野心勃勃,早有吞並四方、一統天下之心。他若得知傳國玉璽在我唐國,會作何想?”
“他會認爲這是我唐國自詡天命、意圖與他爭奪中原的宣言!他會將此視爲最好的出兵借口!‘助天討逆’,‘奪回正統’!屆時,晉國鐵騎南下,我唐國可能抵擋?這玉璽,帶來的不是‘永昌’,而是速亡之禍啊!陛下!”
李煜的聲音帶着與他年齡不符的沉重和急迫:“父皇在世時,常憂心晉國之患,日夜操練軍馬,鞏固邊防,爲何?正是因爲我唐國力不如人,需隱忍發展!而此玉璽,便是那懸頂之劍,招禍之幡!”
“當日天降雷霆,擊碎玉璽,或非天罰,”他最後重重叩首,語出驚人,“而是天警!是天佑我唐國,不忍見我唐國步上前齊後塵,以此激烈之法,警醒我等——勿慕虛名而處實禍!勿因一塊亡國之玉,而引來傾國之災!”
“臣弟毀璽,非爲悖逆,實爲……爲國毀災!” 雖然當時是李煜情緒失控,但此刻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辯解理由。他將個人行爲上升到了國家戰略和天意警示的高度!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陛下,丞相,諸位大人!難道我們要爲了一塊前朝遺留的石頭,一塊未能保佑前齊的‘天命象征’,而將我大唐拖入與強晉的必死之戰中嗎?”
話音落下,整個乾坤殿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番言論驚呆了。從一個十歲孩童口中,竟然說出了如此透徹的天下大勢和如此……驚世駭俗的“毀璽有理”論!
丞相吳梟張了張嘴,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反駁。他本能地想斥責其“強詞奪理”、“歪曲天命”,但對方引經據典,結合現實,邏輯嚴密,直指國家存亡的核心利害關系。這遠遠超出了一個孩子該有的認知!
二哥李璉看着小弟,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驚喜?
龍椅上的李勝,更是心神劇震。他剛剛還在苦惱如何保住小弟的性命和身份,卻沒想到小弟竟拋出這樣一番石破天驚的道理。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目光深邃地看向台下那個似乎變得陌生起來的幼弟。
爲國毀災?天警?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些詞在他腦中回蕩,與他登基以來感受到的巨大的晉國壓力產生了強烈的共鳴。
朝堂之上的風向,似乎在這一刻,發生了微妙的偏轉。
"......這'既壽永昌'豈非成了一個天大的諷刺?"
李煜突然轉向龍椅方向,重重叩首:"陛下明鑑!當年父皇在亂世中崛起,正是因獲得此傳國玉璽,才得天下歸心,登基稱帝。此物關系我大唐立國之本,兒臣豈會不知?"
他直起身時眼中已含熱淚:"正因如此,兒臣更要直言——如今晉國陳兵二十萬於黃河以北,其使者屢次質問'僞唐何德何能竊據傳國玉璽'。上月鴻臚寺密報,晉帝已在鑄造'奉天討逆'戰旗!"
殿中頓時一片譁然。幾位知兵事的將領已經變了臉色。
"父皇當年持璽稱帝,是因天下無主,諸侯並起。"李煜的聲音在顫抖,卻字字誅心,"而今晉國已據中原,視此璽爲必得之物。若留着它,晉軍鐵騎南下之日,他們要的就不只是玉璽——而是我大唐的江山,是父皇留下的宗廟社稷啊!"
李煜一番石破天驚的言論,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在乾坤殿內激蕩起層層波瀾。
殿內群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原先一面倒要求嚴懲的聲音明顯弱了下去。
丞相吳梟臉色陰沉,他本能地覺得一個十歲孩童不可能有這般見識,必是背後有人教唆,或是巧合之下歪打正着,但李煜引據的歷史和剖析的局勢卻又句句在理,直指唐國目前最大的隱憂——強大的晉國。
在這關乎國運存亡的大義面前,單純追究“毀璽”之罪似乎顯得狹隘了。他張了張嘴,還想強調“禮法不可廢”、“象征意義重大”,但看到龍椅上皇帝陷入沉思的表情,又將話咽了回去。
龍椅之上,新帝李勝心中更是波濤洶涌。他銳利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台下幼弟的身上。
小弟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內心深處一直壓抑的憂慮。登基以來,他夙夜憂嘆,最大的壓力正是來自北方的強晉。晉國虎視眈眈,一直尋找南下的借口。
傳國玉璽在唐,確實是榮耀,但也正如李煜所說,是燙手的山芋,是隨時可能引來豺狼的肥肉。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李勝在心中默念着這句話,越品越覺得有道理。他之前更多考慮的是如何保住玉璽代表的法統,卻忽略了它可能帶來的巨大風險。
三弟此舉,雖然極端魯莽,但結果……或許歪打正着,真的替唐國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甚至可能避免了一場迫在眉睫的戰爭?
這個念頭讓他心驚,再看李煜時,眼神中的嚴厲和惱怒漸漸被驚異、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所取代。
這個從小體弱、性情敏感、需要人呵護的三弟,經歷一場大難,難道真的開竅了?或者說,那場雷擊,真的讓他得到了某種“天啓”?
他不禁側頭,與站在武將班列前方的二弟李璉交換了一個眼神。
李璉眼中的擔憂仍未散去,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喜和欣慰。他同樣被三弟的表現震撼了。
看到大哥投來的目光,他微微頷首,眼神傳遞着清晰的信息:三弟言之有理,且此刻不宜重罰。
李勝接收到二弟的信號,心中已然有了決斷。他需要找一個既能安撫朝臣、維護皇家顏面,又能實質上保護李煜,並符合當前局勢需求的處置方式。
皇帝輕輕咳嗽一聲,威嚴的目光掃過全場,原本嘈雜的大殿瞬間安靜下來。
“肅靜!”侍殿太監尖聲喝道。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於皇帝。
李勝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充滿威嚴,已然恢復了帝王的冷靜:“三皇子李煜,擅毀傳國重器,驚擾先帝英靈,本屬十惡不赦之大罪!”
開場先定性地,讓以丞相爲首的一派心中稍安。
但皇帝話鋒隨即一轉:“然,其方才所言,雖不乏稚嫩狂悖之處,卻亦引古鑑今,道出幾分國家安危之實情。其行雖罪無可恕,其心……或可原宥一二。”
丞相吳梟眉頭一皺,想出列反駁,卻被皇帝用眼神制止。
李勝繼續道:“況其年幼,突遭父皇大喪,悲痛驚懼之下,言行失常,亦非完全不能理解。加之太醫院奏報,其身受雷擊,重傷未愈……”
他頓了頓,做出了最終裁決:“朕念及兄弟之情,亦體諒其非常之狀,更考量國家之利害,決定從輕發落。”
“着,三皇子李煜,即日起,於自身寢宮禁足一年!靜思己過,好生養傷,非詔不得出!期間,需抄寫《孝經》、《禮則》各百遍,深刻反省其魯莽悖逆之過!以此略施懲戒,以儆效尤!”
“陛下聖明!”二哥李璉第一個出列,高聲附和,心中長舒一口氣。禁足一年,抄寫經書,這幾乎是最輕的懲罰了,尤其是在毀璽這樣的大罪之下,這無異於赦免。
其他不少大臣,尤其是原本就持中立或同情態度,以及被李煜那番話打動的大臣,也紛紛躬身:“陛下聖明!”
丞相吳梟臉色變幻,最終也只能暗自咬牙,躬身道:“陛下……聖明。”他知道,皇帝已經做出了決定,並且給了台階,再強行反對,就是不識時務了。
李煜在台下,心中也是暗暗鬆了一口氣。禁足一年,雖然失去自由,但至少保住了皇子的身份和安全,沒有被打入深淵。這個結果,比他預想的要好得多。他再次叩首:“臣弟……領旨謝恩。必當深刻反省,謹遵聖諭。”
李勝看着台下的小弟,目光復雜,最後揮了揮手:“此事就此了結,退朝吧!”
“退朝——”侍殿太監高聲唱喏。
百官躬身行禮,依次退出乾坤殿。每個人經過李煜身邊時,目光都或多或少帶着驚奇、探究和一絲重新審視的意味。
李煜在宦官的攙扶下緩緩站起身,感覺渾身幾乎虛脫。這場朝堂博弈,耗盡了他的心力。
二哥李璉快步走過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激動,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句:“先回去好好休息!”說完,便匆匆追趕皇帝去了。
李煜看着兄長們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空曠下來的大殿,知道暫時的風波過去了,但未來的路,似乎才剛剛開始。禁足的一年,或許正是他適應這個新身份、新世界,並思考未來方向的關鍵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