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背着昏睡的本在末日廢墟中潛行。
每一次揮動消防斧都精準致命,薩拉臨死的微笑卻在腦中不斷回放。
他躲進一個廢棄的報刊亭,檢查本的情況時發現了那個破碎的相框。
全家福上沾着薩拉的血點,他輕輕擦拭,指尖卻不住顫抖。
報刊亭外喪屍的嘶吼越來越近,他攥緊相框,冰冷的眼神如同淬火的鋼鐵。
活下去的意義只剩下兩個:保護本,和復仇。
城市在傑克身後燃燒,暗紅色的天空像一塊肮髒的絨布,低低地壓在殘破的樓宇輪廓之上。濃煙打着旋,卷向猩紅的天幕,空氣裏彌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血腥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那是屬於死亡本身的惡臭。傑克的呼吸粗重而規律,每一次吸氣都帶着灼痛,每一次呼氣都噴出白色的、迅速消散的霧氣。他背上的重量是他全部的世界——七歲的本傑明,在極度的驚恐和疲憊中昏睡過去,小腦袋無力地耷拉在父親寬闊卻緊繃的肩膀上。
他們穿行在背街小巷的迷宮裏,這是傑克憑借本能和殘餘的軍事素養選擇的路徑。主街是沸騰的熔爐,充斥着火焰、爆炸、尖叫和成群結隊追逐活物的怪物。而這裏,狹窄、堆滿垃圾和廢棄物的巷道,相對“安靜”。但這種安靜是扭曲的,是死亡在陰影裏醞釀的間隙。
一只喪屍,生前可能是個送外賣的,穿着沾滿污垢的制服,從一堆歪倒的垃圾桶後面猛地撲出,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它的動作僵硬卻迅捷,腐爛的手指直抓傑克背上的本。
沒有思考,只有刻入骨髓的反應。傑克的身體在瞬間完成判斷。他左腳爲軸,猛地向右側擰身,動作幅度極小,只爲保證背上的本不會劇烈晃動。身體旋轉帶動右臂的力量,沉重的消防斧劃出一道短促而致命的弧光。斧刃精準地嵌入了喪屍頸部的側面,骨頭碎裂的悶響清晰可聞。烏黑粘稠的血噴濺出來,幾點溫熱落在傑克的脖頸上。他毫不停頓,借着旋轉的餘力,左腳發力蹬地,身體再次前沖,同時手腕一擰、一抽,斧頭帶着骨渣和碎肉被拔出。喪屍像一個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癱倒在地。
整個過程不到兩秒。高效,冷酷,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傑克甚至沒有看一眼倒下的屍體,腳步毫不停滯,繼續在狹窄的巷道中快速穿行,尋找下一個可供暫時喘息的角落。只有緊繃的下頜線和眼中深不見底的寒潭,透露出這具殺戮機器內部並非鐵板一塊。
每一次揮斧的瞬間,那個畫面就會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強行劈開他試圖維持的麻木壁壘——薩拉最後的笑容。在購物中心那地獄般的混亂裏,在絕望將他們逼入絕境時,她臉上綻開的那個微笑。那笑容裏沒有恐懼,只有對他和本的無盡托付,還有一絲訣別的溫柔。緊接着,便是那壓抑的、瀕死的慘呼,以及隨後響起的、令人血液凍結的、野獸啃噬骨肉的“咔嚓”聲。那聲音就在他身後,在他抱着本撞開後門的刹那,永遠烙印在他的聽覺和靈魂深處。
每一次揮斧,這畫面和聲音就循環一次。斧刃砍入血肉骨骼的觸感,仿佛變成了薩拉被撕咬的肢體。每一次成功的擊殺,都像在加深他內心的某種裂痕——他保護了本,卻沒能保護她。這認知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復攪動着他破碎的心。痛楚尖銳得幾乎讓他窒息,但每一次,都被他用更深的冰寒強行壓下去。他不能停,不能崩潰。本還在背上。
他閃進一條更窄的死胡同,盡頭堆滿了建築垃圾。一只穿着高跟鞋、裙子被撕爛大半的女喪屍正徒勞地抓撓着一扇緊閉的金屬後門。它聽到了腳步聲,猛地轉過身,半張臉皮耷拉着,露出灰白色的顴骨和牙齒,喉嚨裏發出興奮的嘶吼,搖搖晃晃地撲來。
消防斧對付這種狹窄空間的單個目標,顯得笨重。傑克眼神一厲,身體驟然伏低,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在女喪屍撲到近前的瞬間,他左腳閃電般踹出,狠狠蹬在對方右腿膝關節外側。清晰的骨裂聲響起,喪屍的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彎折,身體失去平衡向前栽倒。傑克早已側身讓開撲擊的正面,右手緊握的匕首在喪屍倒下的瞬間,精準無比地從它後腦枕骨下方刺入,手腕一擰,徹底破壞了腦幹。嘶吼戛然而止,屍體砸在地上,揚起一片灰塵。
傑克看也沒看,迅速掃視周圍,目光鎖定在胡同口一個歪斜的廢棄報刊亭上。玻璃碎了大半,鐵皮外殼鏽跡斑斑,但主體結構還算完整,三面被垃圾和廢棄的廣告牌半圍着,是個相對隱蔽的角落。
他迅速靠近,警惕地用消防斧撥開擋路的破木板和紙箱,確認亭內沒有潛藏的危險。裏面空間狹小,彌漫着塵土和舊紙張的黴味。他小心翼翼地側身進去,動作輕柔地放下背上的本。孩子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布滿灰塵和玻璃碎屑的地面上,眉頭緊蹙,即使在昏睡中,小臉上也殘留着驚懼的痕跡。傑克迅速脫下自己還算幹淨的外套,疊了疊,墊在本的腦袋下面。他蹲下身,粗糙的大手帶着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輕輕拂去粘在本小臉蛋上的灰土,又仔細檢查了他的四肢、軀幹,確認沒有受傷,呼吸雖然有些急促,但還算平穩。看着兒子熟睡中依然不安穩的臉,傑克胸腔裏那塊堅冰,似乎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涌出一絲滾燙的酸楚。
他靠坐在冰冷的鐵皮亭壁上,沉重的消防斧擱在腿邊。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疲憊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葉生疼。他閉上眼,試圖驅散腦中薩拉那揮之不去的笑容和最後的慘叫。
就在這時,一點異樣的反光刺入他疲憊的眼簾。就在他腳邊,一堆溼透發黴的報紙下面,半掩着一個東西。他下意識地伸手撥開報紙。
是那個小小的相框。購物中心鞋店裏,那個被他拿起看過,又放回櫃台的、裝着全家福的廉價塑料相框。它怎麼會在這裏?也許是混亂中被人撞落,又被奔逃的人群踢到了角落,最後鬼使神差地出現在這個垃圾堆裏?
相框的塑料邊框已經碎裂,玻璃更是布滿蛛網般的裂紋。但透過那些裂痕,照片上三張燦爛的笑臉依然清晰——年輕的、穿着便裝的傑克,笑容帶着點軍人特有的硬朗;依偎在他身邊的薩拉,笑得眉眼彎彎,幸福滿溢;被他們摟在中間的本,咧着嘴,缺了顆門牙,手裏舉着一個小小的玩具車。那是去年夏天在海邊的紀念,陽光刺眼,海風仿佛還帶着鹹味。
然而此刻,一小片暗紅的、已經半凝固的血點,像一枚醜陋的印章,正正地印在照片上薩拉微笑的臉頰上。
傑克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冰冷的麻木被瞬間擊碎,劇烈的疼痛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他仿佛又聽到了那啃噬的聲音,就在耳邊,如此清晰。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野獸般的嗚咽。
他的手,那雙剛剛還穩定得可怕、輕易擰斷喪屍脖子的手,此刻卻抖得不成樣子。他伸出食指,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卻又絕望的笨拙,小心翼翼地想要擦掉薩拉臉上的那點血跡。指尖觸碰到冰冷的、布滿裂痕的玻璃表面,輕輕摩擦。然而,那血跡早已幹涸,深深地滲入了照片的纖維裏。他的擦拭不僅沒能抹去它,反而因爲指尖的顫抖和用力不當,讓一點污漬在薩拉的臉頰上暈染開來,在照片的裂痕裏蔓延,像一道新的、小小的傷口。
這微小的失敗,卻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股狂暴的、摧毀一切的憤怒和悲傷猛地沖上傑克的頭頂,幾乎要撕裂他的理智。他想咆哮,想砸碎眼前的一切!但目光落在旁邊昏睡的本身上,那小小的、依賴的蜷縮姿態,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所有的狂暴被硬生生摁了回去,堵在胸口,化作一陣劇烈的、無聲的痙攣。他咬緊牙關,牙齒咯咯作響,額頭上青筋暴跳,太陽穴突突地撞擊着。只有那攥着相框邊緣的手指,因爲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塑料碎裂的尖銳邊緣深深嵌入了他的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
這刺痛反而讓他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瞬間的凝聚。他死死盯着照片上薩拉被血跡玷污的笑容,盯着她充滿信任和托付的眼神。然後,目光移向旁邊昏睡的本。
報刊亭外,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嘶吼聲,不知何時開始密集起來。由遠及近,伴隨着沉重的、拖沓的腳步聲,還有爪子或骨頭摩擦牆壁的刮擦聲。它們被活人的氣息,被血腥味,或者僅僅是被風吹草動吸引過來了。聲音在狹窄的巷道裏回蕩、疊加,形成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浪潮,正從四面八方朝着這個小小的報刊亭圍攏逼近。死亡的陰影再一次,沉重地壓在了那鏽跡斑斑的鐵皮屋頂上。
傑克的眼神變了。
所有的痛苦、悲傷、憤怒,在死亡的迫近和兒子脆弱睡顏的映照下,被一種極致的低溫瞬間凍結、淬煉。那不再僅僅是冰寒,而是一種經過烈火焚燒後急速冷卻的、無堅不摧的鋼鐵意志。他最後看了一眼照片上薩拉的臉頰,不再嚐試擦拭那抹刺眼的暗紅。他猛地將破碎的相框攥緊在手裏,碎裂的塑料邊緣更深地刺入掌心,鮮血混合着污漬,染紅了相框和他的手指。
他輕輕放下相框,動作恢復了之前的穩定和精準。大手穩穩地握住了腿邊的消防斧。冰冷的金屬觸感從掌心蔓延至全身,驅散了最後一絲軟弱。
他微微側身,將本小小的身體擋在自己和報刊亭入口之間,用自己寬闊的後背築起一道最後的壁壘。目光穿透報刊亭破碎的玻璃窗,死死盯住外面搖晃逼近的、扭曲的黑影。活下去。只有兩個理由,清晰如刀刻在冰冷的心上:保護本。復仇。
爲了這兩個理由,他可以成爲地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