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崇元殿前,石階如削。
夏窈抬頭望去,大殿巍峨聳立,飛檐如劍,直指蒼穹。
殿前侍衛肅立,甲胄在陽光下閃着冷光。
“江國國主李闌聲,奉詔覲見!”
尖細的宣召聲回蕩在廣場上。
夏窈深吸一口氣,跟在李闌聲身後,邁步踏上石階。
蟠龍金柱映着朝陽,將殿內照得鎏煌生輝。
文武百官分列兩側,屏息凝神。
夏窈低着頭,只能看見無數雙官靴和曳地袍角。
空氣中彌漫着龍涎香的氣息,一股無形的壓迫感如泰山壓頂般傾軋而下。
“臣...李闌聲,叩見陛下。”
見他跪下行大禮,夏窈也跪下額頭觸地。
殿內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平身。”
那聲音青稚,卻如玉磬相擊,在空闊的金殿上蕩開三疊回音。
夏窈緩緩抬頭,終於看清了九重玉階上的北朝少帝。
厲明徹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白玉冠下面容尚帶青澀,卻已學着帝王威儀端坐龍椅。
太後馮氏隱在簾後,隱約可見一抹絳色宮裝。
“李愛卿在洛安可還習慣?”
夏窈垂眸靜立,聽見身前的李闌聲恭敬答道:“蒙陛下恩典,臣感激涕零,洛安水土養人,臣甚是安適。”
話音未落,陸崇突然出列,鐵甲鏗然:“臣有本奏。”
少帝連忙抬手:“陸將軍但說無妨。”
陸崇聲音清越,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勢:“天降異象,佑我北朝。今江國國主李闌聲,感沐聖化,願獻神女夏氏入侍。以彰歸順之誠,伏惟陛下聖鑑。”
話音方落,滿朝文武已掀起一片低議。
文官隊列中,幾位大臣相互交換着眼色。
武將行列裏,一位滿臉刀疤的統領:“芙蕖逆時綻放,此乃大興之兆!”
侍御史突然出列:“荒謬!妖女禍國,豈可妄稱祥瑞……”
話未說完,便被身旁同僚猛地拽住袖角。
老御史一個踉蹌,後半截話硬生生卡在喉頭。
此語一出,驚得滿朝文武心頭一顫。
陸崇緩緩環視大殿,目光所及之處,議論聲如潮水般退去。
直至最後一絲雜音消失。
夏窈能感覺到有無數目光刮過她的脊背,有探究,有輕蔑……
繡着纏枝蓮紋的廣袖早已被冷汗浸透,緊貼在手臂上,她卻仍要維持着神女應有的出塵之姿。
少帝微微傾身,冕旒玉藻輕晃。
晨光穿過殿窗,正落在殿下女子身上。
只見她素衣如雪,不施粉黛卻難掩天姿,低眉時玉頸如鶴唳青霄。
紅綺如花,姿顏若玉。
珠簾微動,馮太後低語。
少帝厲明徹抿了抿唇,手摩挲着龍椅上的螭首紋:“陸將軍既言此乃神女,不知當如何安置?”
陸崇躬身奏對:“神女天賜,當以天下養。臣請旨將棲神台賜爲神女居所。每日以金盤玉盞奉時令鮮果,另遣十二名少女焚香沐浴,爲我北朝祈福禳災。”
這番話引得殿中又是一陣騷動。
棲神台乃先帝仿昆侖仙墟所建,位於皇宮最北的孤絕之處。
九層白玉階通天而上,琉璃瓦映日生輝。
更有引地下溫泉而成的瑤池,終日氤氳着淡淡霧氣。
自先帝駕崩後,這座通天之台便逐漸荒廢,如今竟要用來安置一個亡國女子?
厲明徹清了清嗓子,無視那些騷動:“衆卿既無異議,便依將軍所奏。封夏氏翊聖妙濟娘子,賜居棲神台。”
夏窈垂首謝恩,瞥見李闌聲素服下驟然繃緊的身體。
她廣袖如雲般鋪展:“謝陛下隆恩。”
厲明徹稍作停頓,又問道:“那李闌聲,當如何處置?”
陸崇朗聲道:“請陛下聖裁。”
殿中靜得能聽見銅漏滴答之聲。
厲明徹深吸一口氣,刻意提高了聲調:“江國國主李闌聲,順天應人,歸附大統,朕心甚慰。特封臨淮郡公,賜洛水畔府邸一座,絹帛千匹。”
說完他偷眼去瞧陸崇神色,見對方並無異議,緊繃的肩背才幾不可察地鬆了鬆。
侍立在側的太監張宿見李闌聲遲遲未動,立即提醒:“李郡公,還不謝恩?”
李闌聲如夢初醒,重重叩首:“臣李闌聲,叩謝陛下天恩!”
厲明徹微微傾身,努力模仿着老成持重的語調:“臨淮乃江國故地,朕以此封卿,賜第京師,卿當安享富貴,莫負朕望。”
李闌聲跪伏:“臣...謹記聖訓。”
夏窈旁觀這一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陸崇玄甲臨朝,權傾朝野。
十萬鐵騎虎符在握,三司印信盡懸腰間。
這北朝的萬裏山河,怕是旌旗暗換,一寸寸改了顏色。
……
夏窈立在棲神台前,饒是見慣現代摩天大樓的她,也不禁爲眼前景象屏息。
那是一種超越物理高度的精神壓迫,唯有宗教建築才能帶來的靈魂震顫。
這座約三十米的通天之殿,通體以漢白玉砌成,在夕陽下泛着血色光華。
九層台階筆直,每一級都雕刻着猙獰的獸首。
最令人稱奇的是檐角十二只青銅風鈴,無風自鳴,發出碎冰相擊的清冷聲響。
夏窈端詳了好一會。
陸崇這狗東西,有那麼好心,給她住這神仙洞府?
一連數日,夏窈才漸漸察覺出異樣。
這棲神台雖雕梁畫棟、巧奪天工,卻孤懸於皇宮最北角。
四下荒寂一片,連個人影經過都沒有。
十二名侍女輪番值守,明爲侍奉,實爲監視。
檐角銅鈴終日叮咚,原以爲是風雅點綴,如今聽來,分明是鎖鏈相擊的聲響。
夏窈指尖掐入白玉欄杆,往遠處眺望,陸崇這是將她軟禁了。
一年,兩年?
或許是一輩子……她都將困在這座精致牢籠裏。
……
轉眼一月過去,棲神台上的光陰,像被刻意拉長的絲線,每一寸都纏繞着令人窒息的寂靜。
夏窈找不到出去的辦法,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每日除了用膳就寢,眺望遠處,竟再無他事可做。
日復一日,連夢境都開始重復。
仿佛餘生,就要這樣一寸一寸地,熬成灰燼。
那些侍女起初還算恭敬,漸漸發覺這位“神女”不過是個擺設後,便開始肆意輕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