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窯廠出來，林晨病了三天。
不是發燒咳嗽，是魂不守舍。他總坐在窗邊發呆，指尖無意識地劃着玻璃，劃的都是歪歪扭扭的星紋，問他就說“腦子裏有聲音”，眼神空得像斷河溝的水窪。林野把槐木符塞在他手裏，符的白光能鎮住星之母的殘留意識，卻沒法徹底驅散——克蘇魯的理智侵蝕，比任何怨氣都黏人。
“得去老家了。”林野收拾背包時，奶奶的賬本突然自己翻到“人債”那頁，陶片上的“人”字滲着紅，像在流血。他摸了摸林晨的額頭，沒發燒，卻燙得嚇人，“人債一了，星之母的影響或許能散。”
林晨沒應聲，只是攥着槐木符點頭，指節泛白。
老家在魯南的一個小山村，火車轉汽車，再搭村裏的三輪車，晃了兩天才到。村子藏在山坳裏，路是青石板鋪的，兩旁的老槐樹歪歪扭扭，枝椏往路中間伸，像要把人往深處勾。村口的老碾盤上坐着個老太太，裹着藍布頭巾，看見林野就眯眼笑：“是林家的孫兒吧？你太爺爺等你們好久了。”
林野心裏一沉：“您認識我太爺爺？”
“認識。”老太太往村子深處指，“他就住村尾的老宅子，天天坐在門檻上盼。說欠了人的債，得等連域人來還。”
村尾的老宅子比想象中破。土坯牆塌了半截，院門鎖着把舊銅鎖，鎖孔裏長着草。院牆爬滿了爬山虎，葉子是深紫色的，不像尋常的綠，風一吹，“譁啦”響，像有人在拍手。林野剛想撬鎖，銅鎖突然“咔嗒”一聲自己開了——鎖芯裏掉出個東西，滾到腳邊，是枚銅錢，和斷河溝的那枚一樣，上面刻着個“人”字。
“是太爺爺留的。”林野撿起銅錢，往院裏走。院裏長着半人高的草，正屋的門虛掩着，門縫裏透出股淡淡的香，不是花香，是胭脂味，和戲樓蘇蘭用的那種很像。
正屋裏黑黢黢的，靠牆擺着個舊八仙桌，桌上放着盞油燈，燈芯亮着，昏黃的光照着牆上的畫——是幅工筆畫，畫的是個穿旗袍的女人，眉眼溫柔，嘴角帶着笑，落款是“民國二十三年，贈山河”。
“山河……是太爺爺的名字？”林晨湊過來看，聲音還有點啞。
林野點頭，指尖剛碰到畫框，就聽見裏屋傳來“吱呀”聲——是床板響。他往裏面走，裏屋的土炕上躺着個老頭，蓋着藍布被，頭發全白了，卻睜着眼，看見林野就笑：“來了？情債該還了。”
是太爺爺？可太爺爺要是活着，得有一百多歲了。
“您是……”
“我是守債的替身。”老頭咳了咳，聲音啞得像破鑼，“你太爺爺五十年前就走了，走前把‘情契’封在我這兒，讓我等連域人。”他指了指炕頭的木盒，“契在裏面，你自己看。”
林野打開木盒，裏面放着封信，還有塊玉佩，玉佩上刻着個“蘇”字。信是太爺爺的字跡，遒勁有力：“秀蓮吾孫：當你見此信時，想必已到老家。人債非債，是‘諾’——民國二十三年，我救了個女人，名蘇婉，是‘星使’，身負星之母碎片。她爲謝我，贈我玉佩，說能保林家平安，實則是將碎片藏於玉佩，借林家血脈溫養，待碎片長成，便引星之母降世。我知其謀，卻不忍殺之——她本是受害者，被星之母誘騙，以爲碎片是‘饋’。後她自毀，將碎片封於玉佩，囑我守之，待連域人來，用槐木引碎之。”
林野的手猛地抖了——蘇婉？和戲樓蘇蘭、蘇小妹同姓？難道是一家人？
“蘇婉是蘇蘭的姑姑。”替身老頭突然開口，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當年星之母墜落後，碎片散於人間，被七個‘星使’分持，蘇婉是其一，老窯廠的老窯也是，還有斷河溝的水窪……都是碎片的藏身處。所謂‘九債’，根本是星之母設的局——用債台聚怨氣，用信物引連域人，最後借你的血激活所有碎片，讓它徹底降臨。”
林晨突然捂住頭，疼得蜷縮起來：“哥……腦子裏的聲音越來越響了……它說……說讓我把玉佩給它……”他的眼睛又開始變渾，瞳孔裏的星紋比在老窯廠時更清晰。
“別聽它的！”林野掏出槐木符，往林晨額頭上按。符的白光猛地亮起來，林晨“啊”地叫了一聲，暈了過去。
替身老頭嘆了口氣：“晚了。星之母知道你來了，正用碎片的力量勾他的魂——林晨是你最親的人，情引最烈，它要借他的手拿玉佩。”
林野往窗外看，院裏的爬山虎突然瘋長起來，藤蔓往屋裏鑽，枝椏上的紫葉子張開，露出裏面的東西——不是葉肉，是無數只小眼睛，正往炕上看。牆上的畫也變了，畫裏的蘇婉嘴角咧開，笑得詭異，眼睛裏映出星紋，和老窯廠的圖案一模一樣。
“玉佩不能給它！”替身老頭拽住林野的手，往炕洞指，“炕洞裏有‘槐木根’，是你太爺爺當年埋的，用它磨槐木符，再蘸你的血，能碎玉佩裏的碎片！”
林野剛要往炕洞爬，窗外的爬山虎突然纏了進來，像無數條蛇，往玉佩上抓。牆上的畫也活了，蘇婉的身影從畫裏走出來，穿的還是旗袍，腳下卻沒沾地，飄在空中，伸出手往林晨懷裏掏——林晨暈過去時，下意識把玉佩攥在了手裏。
“給我！”蘇婉的聲音又尖又細，像老窯的嘶吼，手指碰到林晨的手，林晨突然抖了一下，眼睛睜開了，卻是渾的，直勾勾地看着玉佩，慢慢往蘇婉手裏遞。
林野猛地撲過去，把玉佩搶過來，往炕洞鑽。炕洞裏黑黢黢的，果然有段槐木根，粗得像胳膊，根須上還沾着土。他掏出槐木符，往根上磨，符上的白光混着根須的綠，像團小火苗。
“快！它要進來了！”替身老頭喊。
林野咬破指尖，血滴在符上。符“嗡”的一聲，炸開白光，他拿着符往玉佩上一按——“滋”的一聲，玉佩裂了，裏面掉出個黑東西，像顆小石子，卻長着觸手，往林晨的方向爬。
是星之母的碎片！
“碎了它！”替身老頭撲過來，用身體擋住碎片。碎片碰到他的衣服，“滋”的一聲，老頭的身體開始變透明，像被吸了魂，卻還笑着：“總算……沒辜負你太爺爺……”
林野攥緊符，往碎片上按。碎片尖叫着，觸手瘋狂地拍打地面，屋裏的星紋突然全亮了，爬山虎的眼睛裏流出黑汁，滴在地上，燒出小坑。蘇婉的身影也開始變透明，尖叫着：“你毀了它！你毀了所有饋！”
碎片在符下慢慢化成了灰，林晨瞳孔裏的星紋也淡了，重新暈了過去。院裏的爬山虎蔫了下去，紫葉子變成了綠的，像普通的藤蔓。牆上的畫恢復了原樣，蘇婉的眉眼依舊溫柔，只是嘴角的笑裏多了絲釋然。
林野抱着林晨坐在炕邊，替身老頭已經徹底消失了，只留下件藍布衫，疊得整整齊齊。炕洞裏的槐木根也沒了，只剩些灰燼。
“哥……”林晨迷迷糊糊地醒了，揉了揉頭，“我剛才……好像做了個噩夢，夢見好多眼睛……”
林野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頭：“沒事了，噩夢醒了。”
他把玉佩的碎片撿起來，放進木盒。賬本自己翻到最後一頁，空白處多了行字，是奶奶的筆跡：“九債了，星核散，連域人歸。”
歸哪裏？林野看向窗外，村裏的老槐樹在風裏晃，槐花落在院裏，鋪了薄薄一層白。他突然想起阿梅的話，想起秦山河的笑，想起奶奶臨終前的眼神——或許“歸”不是回老院，是往前走，把剩下的星之母碎片找出來，徹底碎了。
收拾東西時，林野在炕席下找到個舊布包，裏面是太爺爺的日記。最後一頁寫着：“星之母碎片共七枚，蘇婉藏其一，老窯藏其一，斷河溝藏其一，餘四枚散於四海，需用槐木引尋之。”
林野把日記塞進背包，槐木符在口袋裏溫溫的，符上的債印全亮了，糧、料、戲、藥、水、火、人……七枚印拼成個圓，中間的槐花紋裏，映出片模糊的海——是南海的方向。
“下一站去哪？”林晨湊過來看，眼裏沒了之前的空茫，只有清亮。
林野指了指南海的方向，笑了：“去看海。”
走出老宅子時，村口的老太太還坐在碾盤上，看見他們就揮手：“路上當心！海那邊的‘東西’，比窯裏的凶！”
林野點頭，往村外走。林晨跟在他身邊，手裏攥着那枚刻“人”字的銅錢，和其他幾枚串在一起，叮當作響。風從山坳裏吹過，帶着槐花香，也帶着遠處隱約的濤聲——像南海在催。
南海的碎片藏在哪裏？剩下的星使是誰？星之母會不會還有後手？
林野不知道。但他知道，背包裏有太爺爺的日記，有奶奶的賬本，有拼圓的槐木符；身邊有林晨，有那些碎過的碎片灰燼。這條路還沒走完，但他不再是爲了“還債”，是爲了“守諾”——守太爺爺對蘇婉的諾，守奶奶對秦山河的諾，守自己對所有被星之母纏過的人的諾。
陽光落在青石板上，暖融融的。林野拽緊背包帶，往村外走，腳步輕快，像卸下了千斤星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