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了數月之久的時疫,終於在初冬第一場小雪降臨京城時,顯露出了被徹底遏制的跡象。新增病例從零星幾個,到連續多日再無上報,籠罩在京城上空的死亡陰影,隨着那細碎潔白的雪花,似乎也被一點點洗滌、驅散。
隔離營陸續撤除,最後一批康復者在經過嚴格觀察後,被允許返家。焚燒爐熄了火,曾經彌漫在空氣裏的藥味、煙味和絕望的氣息,漸漸被冬日清冽的風吹散。街市上,關閉已久的店鋪重新開張,雖然行人依舊不多,臉上還帶着劫後餘生的驚悸,但一種頑強的生機,已經開始在斷壁殘垣間重新萌發。
王俊的名字,隨着疫情的平息,真正響徹了京城,甚至傳到了直隸各省。不再是太醫院內部那個毀譽參半的“王一手”,而是拯救了萬千生靈的“王院判”、“王神醫”。民間甚至開始流傳一些帶有神話色彩的傳說,說他能號令藥神,驅散瘟鬼。
然而,處於風暴中心的王俊,卻異常清醒。
防疫的硝煙尚未完全散盡,太醫院內的暗流便已重新開始涌動。周院判稱病告假,許久未曾露面,但以其爲首的勢力顯然並未甘心。幾次太醫院議事,王俊都能感受到那些看似恭敬的目光背後,所隱藏的忌憚、嫉妒乃至怨恨。他提出的關於建立更完善的疫情上報機制、在各地常設防疫官等後續建議,也都在各種“斟酌”、“緩議”中被拖延了下來。
這日,王俊被單獨召至養心殿。
康熙皇帝的氣色比之前好了許多,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飄落的細雪。他轉過身,目光落在王俊身上,帶着一種深沉的審視。
“王俊,此次時疫,你居功至偉。”康熙開口,語氣平和,“若非你力排衆議,堅持己見,並及時察覺疫情有變,這京城……怕是要十室九空。”
“臣不敢居功,”王俊躬身,態度謙卑,“全賴皇上聖明獨斷,信任有加,以及上下臣工、軍民百姓同心協力,方能遏制瘟疫。臣不過盡了醫者本分。”
康熙微微頷首,對他的謙遜似乎頗爲滿意,但話鋒隨即一轉:“朕聽聞,你此次防疫,所用諸多方法,如那滅鼠滅蚤、強制隔離、屍身火化,乃至一些藥方配伍,皆與太醫院典籍所載、與傳統醫理大相徑庭。”
王俊心頭一凜,知道真正的考校來了。他穩住心神,答道:“回皇上,瘟疫之症,千變萬化,古方雖好,亦需與時俱進。臣之所爲,並非摒棄傳統,而是基於對病患症狀的細致觀察,嚐試探尋其背後更深層的‘理’。譬如鼠蚤傳病,雖古籍未明載,但臣於隔離營中,反復查證病患發病軌跡、接觸之物,結合其特定症狀,方有此推斷。所幸,最終實踐證明確有成效。臣以爲,醫道如同治國,當兼容並蓄,實事求是,以實效爲憑。”
他這番話,既解釋了自身行爲的合理性,又巧妙地將醫道與治國之道相比附,抬高了格局。
康熙靜靜地聽着,手指無意識地在窗櫺上敲擊着,半晌,才緩緩道:“兼容並蓄,實事求是……說得好。你年紀輕輕,能有此見識,殊爲不易。”他踱回御座前,坐下,“朕今日召你來,一是褒獎你抗疫之功,擢升你爲太醫院右院判,賞單眼花翎,以示榮寵。”
“臣,叩謝皇上隆恩!”王俊跪下謝恩。右院判已是太醫院實質上的第二把手,地位僅次於院使,這升遷速度,堪稱駭人。
“其二,”康熙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朕欲在欽天監下設一格物院,專司研究你這等‘格物致知’之學,探求萬物運行之理,以期能利國利民。朕屬意由你兼任格物院監正,你可願意?”
王俊心中巨震!格物院監正!皇帝這是要將他那些“奇技淫巧”正式納入官學體系?這無疑是天大的機遇,意味着他的知識和理念得到了最高權力的認可,可以獲得官方資源進行更深入的研究和推廣!
但與此同時,這也將他徹底推到了風口浪尖!太醫院內的舊勢力必將更加視他爲眼中釘,而那些恪守傳統儒學的朝臣,又會如何攻訐這“不務正業”的格物院?
機遇與風險,從未如此赤裸裸地並存。
王俊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激蕩,沉聲道:“皇上信重,臣感激涕零!臣必當竭盡所能,不負聖望!只是……格物之學,浩瀚精深,非一人一時之功,需廣納人才,長期鑽研,恐難立竿見影……”
“朕明白。”康熙擺了擺手,“朕給你這個院子,給你人手,並非要你立刻造出什麼驚世駭俗之物。朕要的,是種子。是你這種不墨守成規、敢於探尋新理的精神。你放手去做便是。”
“臣,遵旨!”王俊再次叩首,心中已明了皇帝的深意。康熙要的,不僅僅是醫術的革新,更是一種打破僵化、注入活力的可能性。
帶着復雜的思緒和沉甸甸的任命,王俊回到了富察府。
納蘭早已得知了他升任右院判並兼任格物院監正的消息,府中上下一片歡騰,下人們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敬畏與崇拜。然而,當夜深人靜,只剩下夫妻二人時,納蘭臉上的喜色卻漸漸褪去,染上了一層憂色。
“夫君,皇上此舉,雖是莫大榮寵,可也將你放在了火上烤啊。”她依偎在王俊身邊,低聲道,“太醫院那邊自不必說,如今又多了個格物院,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等着抓你的錯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王俊攬着她的肩膀,感受着她的擔憂。他何嚐不知?今日養心殿中,皇帝那看似信任的目光背後,何嚐不是一種更深沉的利用和制衡?他展現出的價值越大,就越難以從這權力的漩渦中脫身。
“我知道。”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但事已至此,我們沒有退路。只能向前走。”
他頓了頓,低頭看着納蘭清澈的眼眸,語氣堅定起來:“不過,有了格物院,許多事情或許會容易些。至少,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整理、研究那些知識,或許……還能培養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雪已經停了,月光灑在潔白的雪地上,映得夜空一片清冷澄澈。
“我想做的,不止是治病救人。”他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或許……可以試着,讓這個世界,變得稍微不一樣一點。”
納蘭仰頭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簇在權力傾軋的灰燼中,依舊頑強燃燒的、屬於探索者和理想者的火焰。她心中的擔憂漸漸被一種更澎湃的情緒所取代。
她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展顏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動人:“好。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陪着你。”
無論前路是荊棘密布,還是萬丈深淵,他們已然綁在了一處。這大清的天空下,兩個原本不該有交集的靈魂,因爲一場離奇的穿越,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和一道無法抗拒的聖旨,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共同面對着不可知的未來。
而他們的故事,顯然還遠遠未到結束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