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山縣的晨霧溽熱黏稠,纏綿在紅嶺鄉青翠的山坳裏。林溪被高亢的雞鳴和沙沙的掃地聲驚醒。鄉政府是座斑駁的三層小樓,白牆剝落處露出青磚,院角榕樹的氣根如老者胡須般垂落。
清晨的院子裏,一個身材清瘦、穿着熨燙平整的白襯衫的中年男人正在慢慢踱步,手裏拿着保溫杯。這便是王鄉長,約莫四十五歲,戴着金屬框眼鏡,氣質儒雅,不像個鄉鎮幹部,倒像個教書先生。他看見林溪,微微頷首,語氣溫和:“林溪同志?歡迎來紅嶺。生活還習慣嗎?有什麼困難可以直接找辦公室。”
她推開二樓宿舍的門,南方特有的潮氣撲面而來——混合着黴味、蚊香和洗衣粉的味道。鐵架床、舊書桌,只有一台嘎吱作響的舊風扇對着蚊帳慢轉,驅不散五月的悶熱。
黨政辦公室裏,主任老張從老花鏡上方瞥她一眼:“林幹部?今日跟王姐落村,去坳背村睇睇危房改造。路唔好行,換上這雙鞋。”他用腳推來半舊的解放鞋。正說着,一個洪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老張,又在那嚇唬新同志呢?”
來人正是鄉黨委張書記,約莫五十七八歲,皮膚黝黑,笑容爽朗,眼角的皺紋像刀刻般深刻,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夾克,腳上蹬着沾着泥點的皮鞋,一看就是常年跑田坎的老鄉鎮。他拍拍林溪的肩膀,力道不小:“小林是吧?別怕,紅嶺這地方,待久了你就知道,窮是窮,但人實在!有啥不懂的,多問老張,多問王姐,多下村裏轉轉,比啥都強!”
初來乍到的十個年輕人擠在辦公室裏,帶着新鮮與忐忑。扶貧辦的趙鵬皺着眉研究復雜的系統錄入;農技站的劉薇臉上帶着未適應烈日的紅暈;民政辦的小李反復核對低保名單。他們用天南地北的口音交流着困惑。
盤山水泥路狹窄顛簸。王姐車技嫺熟,載着她在山間穿梭,大聲介紹:“咱紅嶺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窮就窮在這山坳坳裏!你看那油茶林,系寶貝!就系路唔通,好東西運唔出去!”
坳背村的土坯房多已破敗,黃泥牆面開裂,瓦片稀疏。老人們坐在門檻上抽水煙,用急促的客家土話交談,好奇地打量她們。
五保戶陳阿婆家的夯土牆裂開能塞進手指的縫。王姐用半生不熟的土話問情況,林溪快速記錄:“西牆開裂超五厘米”、“雨季嚴重滲水”。
回程時摩托車陷進紅泥坑。兩人推車,泥點濺了滿褲腿。王姐哈哈一笑:“這就對了!在俺紅嶺,腳上唔沾紅泥巴,都唔算自家人!”林溪看着狼狽的褲腳,城市裏維持的“體面”被這粗糙真實的泥土擊碎,心裏反而生出奇異的踏實感。
黨政辦的日常被瑣碎填滿。她最怕寫材料,初稿總被老張批“學生腔”、“吊在半空中”。
“林幹部啊,”老張嘬着牙花子,“你寫‘加快推進人居環境整治’,老鄉聽得懂?要寫‘村村通水泥路,家家改衛生廁,垃圾莫往河哩倒’!張書記常說的,幹活寫文,都得接地氣!”
她把這話聽進去了。再去村裏,筆記本多了“蒔田”、“割禾”、“漚肥”這些詞,甚至學幾句土話:“食朝唔曾?”寫材料時,“完善基礎設施”變成“修通最後三公裏斷頭路”,“發展特色產業”寫成“讓茶油、筍幹賣出價錢”。
王姐拍她肩膀:“有進步!像俺紅嶺人講的話了!”老張吐出口煙:“總算有點泥腥味了。”有一次交材料時碰到王鄉長,他仔細看了後溫和地說:“小林,思路很清晰,結合了專業,很好。繼續深入調研,把群衆的真實想法反映上來。”
鄉鎮夜晚悶熱潮溼。林溪常加班寫材料。爲寫鄉村旅遊報告,她卡殼了。走到院裏,碰見張書記也剛從村裏回來,端着大茶缸在榕樹下乘涼。“咋了,小林,碰難題了?”聽了她的困惑,他呷了口茶:“別老盯着上面那些詞兒!多想想村裏有啥寶?老手藝、老故事、好風景,這不都是寶?把這些寶貝擦亮了,讓人願意來,就是好文章!”
她深吸帶草木清香的空氣,翻開走訪筆記:“老篾匠手藝快失傳了”、“村口古榕幾百年了,細鬼子愛在底下耍”、“山後背杜鵑花開得好看”。看着這些鮮活細節,靈感涌現。她不再堆砌術語,而是寫:“保護老手藝人,開發竹編體驗”、“以古榕爲中心修廣場,講‘伯公樹’故事”、“規劃杜鵑花海徒步路線,辦攝影節”。
報告寫完時天已泛白。王鄉長看了後點點頭:“很有創意,結合實際,數據再夯實一下就更好了。”張書記則直接得多:“這路子對!就按這個思路,搞!”
王姐眼睛一亮:“哩個好!有畫面!”老張點頭:“唔錯,曉得用俺紅嶺的‘古’講故事了。”
林溪低頭笑,看見指甲縫裏洗不淨的紅泥。這泥土的顏色,比任何昂貴顏料都讓她安心。
周末散步,碧綠水稻田旁,騎摩托的老鄉用口音招呼:“林幹部,食晝唔曾?”
她揮手,看田裏勞作的農人、遠處炊煙,心裏關於“成長”的概念漸漸清晰——不是變得耀眼,而是沉入紅嶺泥土,聽懂客家話,讀懂炊煙。
夜半夢回,冰冷過往偶爾襲來。但醒來時,窗外鄉政府的燈還亮着,筆記寫滿待辦事項。
她知道脆弱卑微的自己並未消失,但正被紅嶺的溼潤空氣、溫熱紅泥、淳樸鄉音和亟待解決的具體現實,滋養出堅韌根系。
速寫本上,夜色中的鄉政府小樓旁有一行小字:“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光在筆下,更在腳下紅泥裏。”
筆尖落下,南風吹過榕樹沙沙作響,帶來溼潤的泥土氣息。那十個年輕人的身影,如散入紅嶺土壤的種子,即將在這片土地生長出不同故事。